我麻木地看着自己的脚步一次次踩踏着自己的影子,并没有躲避的心思,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走得多快,踏出多远,终究要踩着它一步步前进。
临近一个拐角,我突然放慢了脚步,心里倒数3秒钟,步子随着节奏往前走,一转头果然我又看到了他。
在那条狭窄的巷子里,有一个穿着邋遢不堪的男人,顶着一头凌乱得像鸟窝一般的头发,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脚上踩着一双破烂的布鞋。他的所谓的“外套”,就是一张别人随意扔在垃圾桶的破被套。
他给我的感觉很是矛盾,他并不像流浪汉一般呆滞颓丧,毫无目的地流浪在街头,相反,他眼里包含了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满身写着“倔强”二字,似乎当下他所做的每一个行为都带有目的性,周身狼藉,只因他从尘埃中走来。
这天我像往常一般前往学校,但在半路上,我停住了脚步。
他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往他的本子上书写东西,而是沉默地看着本子的内容,不知是什么事情令他苦恼到紧皱眉头。于是我走上前去,踏入了那个我从未进过的领域。
我故意加大脚步声,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留意我已经站在他不远处,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儿了。
“你怎么了?”
“没墨了。”
“什么?”听到回答,我不免愣了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眼睛依旧紧紧盯着纸张,手微微抬起,举着笔晃了晃,重复道:“没墨了。”
我连忙从书包里找出一支满墨的新笔递给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但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果然他一接到笔就立刻埋头开始书写,完全忽视了站在一旁的我,但我并不在意。看见他恢复了我所熟知的样子,心里莫名安定了不少。
我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写了许久。画上最后一个句号后,他开启了我们第一次正式的对话。
“小子,你怎么还不去上学。”
我猛然抬手看钟表,已经迟到了10分钟。但我很快恢复了平静,转而看向他手中我好奇已久的本子,问道:“你每天都在写什么?”
“故事,你想看?”他笑了笑,粗略地翻了翻书页。
我点点头。
“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今天不去上学?”
我按捺着心中的急切,回答道:“迟到了,没必要去了。”
“就因为这个?”他抬头看着我,眼里写满了质疑,就像我的长辈对我的错误行为进行批判,我不得不如实说下去:“我父母不管我,读不读,都无所谓,他们都只偏爱妹妹,即使我再怎么优秀,也不会多关心我,那我……”
“我叫王许之。”
我的话突然被他打断,我呆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下意识地跟着介绍了自己:“我叫孟成。”
他听完我的介绍,便一次次小声念着我的名字。
“孟成,好名字,看你这应该是高中生?”
“怎么了?你要劝我回学校学习?”
他定定端详了我一会儿,摇着头淡淡地回答道:“不是。”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本子,时不时摸索着,眉眼间严肃,不知道在思虑着什么,过了半刻才打破了僵局:“你有想过你以后要干什么吗?”
“什么?”突然的提问让我脑子空白了一刻。
“就是梦想。”
“梦想”这个从上小学起就熟到不能再熟的词,在这一刻突然让我觉得很陌生。我发觉自己从来都没想过,只是为了迎合爸爸妈妈,想得到一些来自他们的关爱,一直在学习……
他起身拍了拍灰尘,说道:“我走了。”
听他要走,我心里便着急了,连忙起身追问道:“喂!去哪?说好的给我看你的本子!”
王许之无奈地回头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道:“今天就给你上一课,别乱相信陌生人的话。”
“你!”我有些不服气地瞪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还有,别这么没礼貌,我不是告诉你名字了吗?”
我心里“切”了一声,问道:“那我叫你什么,王叔叔?”
“别,我可不想做谁的长辈,叫我老王就是。”说完他随意地摆摆手,转身洒脱地走了。
我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好像有些期待明天和他再一次见面。
今天逃了学,毫不意外,我被臭骂了一顿,但我实在做不到冷静地听他们所谓的“为我好”。于是我跑出了家门,一路向前奔跑,不敢停歇,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一般。
风肆无忌惮地朝我刮过来,化作一把把锋利的利刃,把我割得满是伤痕。
我的步伐开始变得沉重不堪,速度慢了下来,看着前路一片黑暗,我发觉我好像无处可去了。
我想起了老王,我们明明才认识不到一天,但我却异常想找他倾诉,可能他也是我目前为止唯一的听众。
我一路走到熟悉的巷子口,里面太黑,看不到老王是否在里面。我试着朝巷子喊了几句,但回应我的只有令人厌烦的风声。我想进去看,但恐惧制止了我的行动。我在巷子口徘徊了半刻,又不甘心地喊了几次,可依旧没有应答。就在我以为今晚只能无功而返之时,巷子里突然传来了细微的动静。我立刻集中注意力,往巷子里小小走了一步,壮着胆子仔细听。
巷子里除了击打声,还有谩骂声。里面的人说的话很是粗糙,也不知是哪个混蛋趁着夜黑风高闹事。正踌躇着怎么办,里面的人突然喊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我猛地抬头往巷子里看去。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拿起手机,开启闪光灯朝巷子里照,并大声喊道:“警察叔叔,就在这里,我好像听到了打骂声,斗殴这得抓起来啊!”
我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巷子深处的情况,心脏砰砰砰地要从我身体里跳出来。果然那几个人听到声音,很快就跑开了。我紧张的心情也随之散去,我敢说这是我做过最大胆的事。我吐了口浊气,急不可耐地呼吸新鲜空气,血液仿佛在沸腾着,回想起来才觉后怕。
我缓了缓呼吸,走到巷子里面,再次看到了老王,显然他没有我早晨见到他那般“体面”。
“孟成,你小子够大胆啊,就不怕他们跟你来个鱼死网破?”
我没心情回答他的问题,走到他跟前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僵持不住,老王先开了口:“别看了,我又没受伤,只是被踹了几脚而已。”
我皱了皱眉,挪开了视线,问道:“你经常被打吗?”
“没有,就今晚倒霉,乐于助人反而被误会了。有个人钱包掉了,我捡起来想着还人家,结果中途跑出一个贼,要抢。我死死拽着没给他机会,贼眼看着不成就倒打一耙,和那个发现自己钱包不见了、回来寻找的人说是我偷了他钱包,后面的你都知道了。”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着,一边像讲故事一般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仿佛刚才的事都和他无关。
他这个态度让我感到很是不爽:“他们这么冤枉你,你不生气吗?你明明做了好事,他还这么骂你,这对你不公平!”
他缓缓抬起头:“这世上最常见的,就是不公平。”
“就像你父母对你和你妹妹一般,不也是不公平的吗?你是怎么做的?”
我不服气地扭过头,紧咬着下唇,不愿多答一句。
“你看,你自己遇到不公平的事不也是沉默。这世上最不缺的东西就是不公平,更多时候只能忍气吞声。”
“那就这么一直忍着吗!”
“当然不是,这种不公会随着你的成长慢慢远离你,当你足够强大的时候,你也就有了改变的能力。”
我看着他,好像突然有些读懂了老王眼神里的东西。
我叹了口气,坐在了老王旁边,已经忘记了刚才寻他的目的。他再次拿出他那本子,准备写东西,突然想起早上他问我的问题,于是反问他:“老王,你的梦想是什么,总不至于你以后一直这样过吧?”
他顿了顿,但很快就接了我的话,手指轻轻扣了扣纸面道:“肯定不是,我这不是朝我的梦想努力吗?”
我惊诧地看着他手中的本子,下意识地质疑:“写作?你想当文学家?”
老王没回答我,而是将本子合上,看着本子有些脏了,正打算用手抹,但看到手上灰黑一片,他当即收了手,在身穿的衣物上找了一小块干净的地方,轻轻擦拭着,眼瞧着满意了,便两手抓着本子两侧,递到了我跟前。这本不起眼的本子在他看来好似神圣无比。
我被他传染了一般,郑重其事地两手接过,生怕它掉落在地。借着灯光,我第一次近距离认真地观察起令我好奇的本子。它不像我想象中那般破旧,而是“工整”的,只有因为用得久、翻得次数多,纸张发黄微卷。我小心翼翼地翻阅着,本子上几乎每一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字体特别秀丽出彩。仔细看其中的内容,没多久我就被吸引了进去。
我看着纸张上有趣的故事,惊讶的问:“这都是你写的?”
“嗯!怎么样,厉害吧!”我能很清晰地听出他话语间的喜悦,抬眼间撞上了一双光彩明亮的眼睛,眉眼间全是喜悦之色。他高高仰着自己的下颚,这一刻活像一个等着被表扬的小孩一般。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总算是解答了我之前所有的疑惑。
老王年轻时高考失利了,正逢家中出变故,仅剩他一人,失魂落魄地在家待了半年之久。他这么一颓废,家中本就少得可怜的积蓄也一下少了大半。一次他出去买生活用品,碰上下雨只能临时进了家书店避雨,等待的过程中他拿起一本书,那是一本外国的文学名著,他一看便是一下午。他看着手里薄薄的钞票,咬咬牙,还是把书买回了家。
回到家,他日日夜夜地翻看着这本书,里面的文字化作一点点星光,带着老王找到了方向。
原来文字可以这么美好,可以伟大到拯救一个人于水深火热之中。自此老王开始频繁跑去图书馆,沉迷在文学海洋当中,让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但他为此也付出了代价,积蓄彻底清零,无奈下他卖了家中房屋,卖房的钱几乎都花费在笔墨纸张和书籍上。对于这一切遭遇,他不曾有一刻愤恨。他奔走在人间各处,写下路途上遇到的所有喜怒哀乐。
看着纸张上的故事,我好像在借着他的眼睛,看见了世上每个角落不为人知、微不足道的小故事。
这不像是一本小说,更像是一本纪实录。
人类最厉害的地方,莫过于在无数次挫折中迎难而上,咬牙坚持下去,回首一看,原来已经走出了十万八千里远。
风吹过,层层乌云被吹散了,这一晚单调沉寂的夜空,因多了几颗星星而生动了几分。
周末我随着老王来到附近的出版社投稿,但很快被无情地赶了出来。我拉着老王又跑了几家,结果都是一样,理由却是杂七杂八的,明显是在敷衍。
这天外面正逢大雨,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坏到极点,中途还接到了家中的电话,还以为能听到家人的担心,可得来的不过又是一声声责怪,怪我半夜出逃不照顾妹妹。
“小子,抬头看看。”
我被迫剥离出这些令人心烦的思绪,抬头一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眼前竟是一道彩虹高高悬挂。
“雨后天晴,暴风雨过后,总会有彩虹迎接在风雨中咬牙挺下的英雄。”
“英雄?”
“嗯,自己的英雄。”
抵挡住那些可怕的“暴风雨”,才能引来心之所向的“彩虹”。
我看着他,这次我终于看懂了他眼里的东西,是追梦中的坚毅与不屈。
后面我们回到巷子里,这次我停留了很久,我有种预感,这次一别我们将难以再见。分别时刻,在他即将消失在我视线里时,我大声呼喊了他的名字,回头那刻我奋力睁大眼睛,试图将他的面貌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老王朝我招了招手:“我们终将以自己梦想的模样,在阳光下再次重逢。”
这是我和他的约定。
……
“嘀嘀嘀……”
“孟大律师,快醒醒啦!”
一个违和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进来,我慌忙寻找,再一转眼,眼前变得漆黑一片,我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是个穿着正装的年轻男人。
“还睡呢,不快起来维护你的公平正义,想当年总是嚷嚷着要当律师维持世间公平,现在当上了就懈怠了?”
我看着眼前的人,脑子也总算清醒了过来,原来是在做梦。
眼看着同事要急起来,我连忙起身洗了把脸,带齐资料和他去了法庭。
这个案子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今天终于告一段落。结束后我感觉身体劳累不堪,谢绝了同事的饭局后,我一人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过一家书店时,我突发奇想走了进去,不知道是谁在开讲座,只听身旁的小姑娘喊着“王老师”。
听讲座的人流驱使着我往前走,我不受控制地一下子撞到了人。我抬头看,下一刻突然感觉时间好像停止了。
“孟律师,需要王大作家的亲笔签名吗?”
我们终将以梦想中的模样,在阳光下再次重逢。
责任编辑:毕若旭 曹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