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有一天,我的记忆,会在时间的暗黑窄巷中走丢。我怕有一天,你的面目,在我的脑海中也变得漫漶不清,像分不清自己孩子的你。我怕我忘记,你摸过的我的脸,你拥过的我的肩,你凝视过的我的眼。我怕我忘记,我曾被你爱过,被你一直爱着。所以我记下,我用文字来固定证据。告诉未来,用来怀念——我爱过的,爱过我的,我的父亲。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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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你离开的第七十三天,谷得雨而生,阳光明亮煦暖。这一年雨水丰沛,我买了一包百花籽,想等着弟弟们种完花生后,洒在你的房子周围。我想象是这样的画面:这些小小的花籽啊,用不了多少天就拱破了地皮,用不了多少天就长满了叶子,然后开满了红的、黄的、紫的、五颜六色的小花朵,开到了你和妈的庭院,开到了爷和奶的房顶。爷一定是哈哈大笑,妈一定是抿嘴微笑,还轻声哼咛唱着什么。等到哪一天,我们都回去,围绕在你们周围,拔草,薅花生,你们就搬个椅子,坐那儿看吧。那时候,爷和妈一定还会说出那句经典的夸奖吧:“比狗强多了!”

  想一想,这个画面,多久没有过了?多久没有被你们骂着夸了?确实啊,不只是比狗强多了,连下一代最小的淇淇都快十岁了。可是,有你们,我就永远是那一个拿来和狗对比的小孩儿,精力茂盛,破坏力巨大,充满好奇,一身反骨。因为背后有天,有你们。

  所以,真想你啊,伯。现在,我学着你,成长为这个家的天。小小的淇淇,会在取得成绩的时候,充满期待地问妈妈:“二姑知道吗?”孩子们像当年的我们,那么期待、那么在乎被你看见,被你肯定。所以,我得坚定,得强大,像是深刻而理性,像是若无其事。

  其实,那种坍塌是随时的,是点状的,是尖锐而疼痛的,比如,走进超市,环顾零食区琳琅满目的甜的、香的,习惯性去拽袋子,猛然就怔在了当地;放学时迎着夕阳,心情舒畅,习惯性想到该去和你分享这种美好,猛然间心空乌云压顶;夜晚散步,隔河凝望你曾经的住所,不觉间已潸然泪下。再比如,辗转反侧的夜晚,抚摸着自己的脸,想起离别的那一天下午,你面色红润,用慈爱而充满欢喜的眼神,盯着我的眼,双手抱着我的脸,上上下下反复地抚摸,嘴里喊着:“二妮儿啊,二妮儿啊……”

  伯啊,我怎么就不知道,那是你最后一次抚摸,那是你在和我们每一个进行着告别。二妮儿这个昵称,随着你的转身,已成为最后的轰响,洇没在时空长河。从今后,再没有人会那么自豪地向别人介绍:“这是咱二妮儿啊!”“这是俺二妮儿啊”!再没有人,会欢喜地分享我讲完课带回来的红包,哈哈大笑:“我就是个财迷。”再没有人,会悄悄溜进我讲课的会场谛听,然后认认真真地教诲:“那个老师讲得比你好,比你读书多。”也再没有人,会接过我带回来的零食,欢喜地说,“我就爱吃娟买的包儿”,我也再不能数落你:“你这个老吃嘴精……”

  是的,再不能,太多的再不能。你曾是我的天,于若无其事间,举重若轻化解过我的风雨。后来,我也成为了你的天,面色如常中给了你坚定的力量。我见识过你的荣耀,强大,也懂你的软弱,和不易。你看见了我的成长,和压力,知道我的付出,和软肋。我们谁都不说破。你是我的骄傲,一路“斩妖除魔”,无所不能;我是你的荣耀,一路“降妖打怪”,所向披靡。因为我是你的“二妮儿”,你深爱的,引以为傲的“二妮儿”。我幸福过,被爱过。即便你几乎忘记了世界,你也从来没有弄错过的、不会忘记的,你的二妮儿。

  伯啊,正月初三那一天,我正在学校值班,接到电话说你昨晚哕了一夜。我当即就往家跑,一路给你的女婿、儿子们打着电话。我进屋,你躺在床上,似乎神色如常,还和我打着招呼。我的心放了下来。这一年多来,你突然断崖般地失忆。面对老亲旧眷,甚至是自己的儿子孙子,都会间歇性地茫然不识。你偶然会急躁,会闹人,会胡言乱语,会惊恐,害怕。可你,一直都那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只要你有一丝理智,有一点能力,你就不给孩子们找一点麻烦。你习惯性地隐忍,自律。除了怕你走丢,大家会轮流不错眼珠地盯着你这件事,你没有给我们找过其他任何麻烦。你已年届八旬,我们也用了极大的耐心,理解你和命运、和自然规律抗争中的身不由己、力不能支。跟你说话,就像和小孩儿说话一样,慢慢地,哄着。你的小儿、小儿媳会拉着你去河里摸鱼,买糖葫芦,见老友。你的大儿会给你抠大便。就算你茫然间尿在客厅,就算你眨眼间拧开门锁下楼走丢,吓得大家魂飞魄散,满城寻找,你贤惠的大儿媳也从来笑脸相迎。你的小女儿自己节俭,为你花钱却从不吝啬。你的大女婿如同亲生,给你问诊、看护、倒尿盆。你的二女婿晚上把被子铺在客厅门口,为的是堵住你可能会跑丢的道路。你的孙子们,对待爷爷的态度,就像爷爷对待孙子,极尽温柔,极尽耐心……在你和衰老、和疾病抗争的路上,我们都是你的战友,都是你的啦啦队。每一个人,都那么珍惜和你共同拥有的每一分钟。这个团队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心血,都因为你的养育、传承和教育。这是你的恩泽应得的回馈,是你一生孝敬、正直、善良、知性、智慧、理智……的回报。

  所以,我的心放了下来。感觉就像这几年中的许多次情况中一样吧,只要看看医生,吃点药,或者住住院,输点液,你就会好了。我们扶你起来。华的车已开到了门外路上。我想背起来你,又觉力量不足。匆忙间,华已停车进院。他个大,二话不说,半蹲了下来。我们扶着你趴上了他肩头。一股黑色的液体喷溅而出,随着我们手忙脚乱的惊呼,不可抑制地从你的嘴里、鼻子里喷溅而出。我们吓得赶忙停下,扶你坐了下来。你坐在椅子上,冲着拿着纸巾走过来的我,笑了。

  是的,你笑了。

  即便你的鼻子下、嘴巴里黑色的浊液都没有擦,即便你衰弱得只能任我们摆布,你居然笑了,你的眼神清澈得像泉水,纯洁得像孩子,平静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习惯了坚强、乐观、隐忍的你,看着你心爱的二妮儿,笑了。

  这一眼,这一笑,让我心碎。

  当今天,我再次回望,一股悲怆的情绪简直冲我的天灵盖,眼泪又一次决堤成海,成骇涛,成狂浪。伯,我想跪下来,就像你在我身边,我把头埋进你的怀里,蹭着你的衣襟。伯,我如此无能,你为什么不怪我。伯,你呻吟一声,伯,你该痛苦地呻吟出来啊!

  最后,我们用一根铁锨把穿着张藤椅,把你抬到了车上,拉到了医院。医生诊断可能是肠梗阻,那黑色的是胃液。原因可能是早年阑尾炎手术的伤口引起的套叠。姐弟们都陆续赶来了,引流,灌肠,输液、热敷……

  和以往的许多次你生病住院的感觉并无不同。我主动要求留下,让大家都散去忙碌。姊妹中,数我陪你的时间最少,我想尽尽我的心。你的鼻子里插着管,黑色的液体不断被挤出来,你扎着针头的手不断去摸索、去推开盖在身上的薄被。我一次又一次把你的手拉回来,提醒你手上有针头,劝你不要动。我交替揉捏着你的双肩,问你:“舒服吧伯?”你不动了,闭着眼,笑眯眯地,一脸享受:“嗯,美。嗯,美……”临床的大叔说:“我一看啊,你们这家的孩子都孝顺……”你听着,笑得更甜了……

  下午两三点,水输完了,你想要坐起来。我扶你起来,你坐在病床中间,面色酡红,如同饮酒,如敷脂粉,很是精神。当我把你的双肩又捏了一轮停下来时,你笑着,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地疼爱、心爱、骄傲、自豪、幸福地看着我。你抬起手,捧着我的脸,反反复复、上上下下地轻轻摩挲着,嘴里一声声说着:“二妮儿啊,二妮儿啊……”我笑着看着你:“还行,能记清这是你的二妮儿……”你点着头,“嗯,嗯,二妮啊,二妮儿……”

  那一刻,我是如此幸福,伯,那瞬间的幸福,让我此刻撕心裂肺地疼。我生幸而有你,临别你还把如此美好、如此幸福的记忆和感觉,偏袒地留给了你的二妮儿。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幸运了吧。那一刻,你那么认真地看我,是怕看不清、记不准、怕忘记你的二妮儿吧?那你,肯定会在轮回的路上等待,让我下一世还成为你的孩子吧。如果,有这样一种机会,这样一种幸运,我会找到我生死簿的那一页,把我的食指捺上,拇指捺上,把我整个手掌都捺上,来世,我还做你的女儿,为有你这样的父亲而自豪,也让你,为有我这样一个女儿而自豪……

  然后,是傍晚,弟弟妹妹来替换我,大家商量怎么轮换值班后,我和华去看望了他八十多岁的妗子,然后又喊小弟弟一块儿吃了一碗烩面。他乘电梯去病房,我则准备第二天再去换班。

  几分钟后,接到了小弟弟的电话:“这咋越治越狠了呢?血压,心跳都没有了……”我扔掉牙刷,冲下楼梯,一路飞奔向病房……

  伯啊,那一刻,你的灵魂是不是已经依依升空,在病房的上空俯视着房间内一群穿白大褂的内科、呼吸科、消化科的医生、护士,你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子,手足无措地站满了小小的病房。你倚在被子上,脸上扣着呼吸面罩,闭着眼睛,呼吸微弱……

  我爬上了床,跪在你的身边,握着你的手,轻轻呼唤着你,满脸是泪。我知道,离别已经近了,而我如此不舍得丢开你的手。我想像你曾经拉着我一样,坚定地走向家的方向。可是,伯,你要选择另一条道路,去和我早走了25年的母亲——你的爱妻团圆了,去和你幼年离散的母亲——我的奶奶,和我的爷爷团聚了。

  伯,在分开的每一个日子里,我都在想,你这个太善解人意的老头儿啊,即便经常糊涂,你都给每一个孩子,创造了尽孝的机会。前一天的大年初二,你和你的外甥女见面,吃你大女儿给你做的饭;前一天的前一天,大年初一,你那么高兴地吃着你小儿媳给你买的糖葫芦,坐着你小儿子开的观光车,看了咱老家的望花湖,那水波荡漾的湖心,是你出生和成长的老地方啊!而最后这一天,你是专程留给你忙碌的二女儿的吧,以免她在余生的岁月里,像她追悔未能母亲膝前尽孝一样,被悔恨的毒虫啃啮,痛入骨髓……

  伯,父女一场,曾经叛逆、自傲的我,历经50余年你的锻打和宠爱,走到了融合和接纳的宽广大道上。我曾痛恨自己身为弱女,你们却从未有过半点嫌弃。因为你们的接纳和认可,我才能自我接纳和认可。你播撒的爱与美的种子,在我们每一个后人的心中发芽、成长、开花、结籽,也必将传承、延续、扩大。所以,在你离开35天的仪式结束后,我们聚在老家,吃了顿团圆饭。我们都懂你指引的方向:不分彼此,永远相爱。

  伯,再见。伯,在梦里,再见!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