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说着,张裕还得意地甩了甩头,吉古阿依侧过头看着她,眼睛上的刘海轻盈地颤抖,松快又灵动。

  张裕突然间转过头来,和吉古阿依的眼神正撞上:老师想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吉古阿依被突然的对视吓住,没来得及做什么动作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张裕:我觉得你好像很喜欢把手藏在衣袖里,是为什么呢?

  吉古阿依一下子又将手从衣袖里伸出来,手指搅在一起:嗯……因为,因为我的手比其他同学的手都黑。

  张裕这才注意到吉古阿依双手手腕上有着一条明显的色差分界线。

  吉古阿依:就是之前军训的时候休息时间大家都穿着短袖,然后班上有一个男生看到了我的手,然后大家就都发现了我的手。

  张裕将右手伸入吉古阿依纠结的双手中,轻轻牵起她的左手。

  吉古阿依手上的动作僵住:老师你知道吗?我们班里只有3个同学小学是乡里的,我就是其中一个。我手黑是因为今年开学之前我都在老家帮我奶奶干农活,今年暑假我和二妹帮家里收了好多土豆,每天都挖好几麻袋。班上同学给我起了外号叫“阿黑”,但我也没有生他们的气,他们对我都挺好的,子古今天中午还为我讲数学呢,而且我的手确实也挺黑的嘛。

  吉古阿依又笑了笑,手微微蹭了蹭张裕,起身一边向张裕鞠躬一边说:张老师,我先回教室自习啦,谢谢您!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教学楼跑去。

  县委大院 夜 外

  没有高楼的县城,一轮圆月格外明亮。

  吉古阿依抱着弟弟,和阿莫、妹妹们分食着阿爸寄来的月饼,阿依看着外面的月亮,想着阿爸电话里说的,等到十一月彝族年过节的时候就回来了。

  虚掩着的门突然被拉开,吉古阿依转头,立刻起身:张老师,有什么事吗?

  张裕探着头,从门缝中露出半张脸来。

  一场秋雨后,山里气温骤然降下好几度,张裕穿上了一件松活的针织外套。

  张裕拉开门:阿姨你好。

  又招招手,示意吉古阿依走近:阿依,你们家有打火机吗?不不不,你会生火吗?

  吉古阿依点头。

  张裕:那你告诉我应该怎么生炭火好不好?算了,辛苦你跟我来一下。

  说着,张裕牵起吉古阿依的手,往楼上天台走去。

  吉古阿依看见支教团的其他老师们围着简易的炭火烤炉坐成一圈,身边摆着两盆丰富的食材。

  一圈年轻的男女自然地为张裕和吉古阿依空出两个座位来,一个男生指着烤炉说:快来快来,我们可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吉古阿依这才发现烤炉里铺着满满一层炭火,上面又垒着碎木屑、报纸等易燃物,将整个烤炉填得满满当当。她将助燃物取出,又把完整的木炭堆成金字塔型,把点燃的报纸松松地塞到金字塔的下方空隙中,木炭迅速被烧得通红、迸发出火星来。

  周围的7个人爆发出热闹的欢呼声来,

  “你们太棒了!”

  “快快快!烤起来!”

  “我终于能自己烧烤了!”

  “烤起来烤起来!我要请妹妹吃肉!”

  吉古阿依和大家一起笑起来,张裕朝她眨了眨眼:坐下来一起吃吧,我们准备了很多好吃的。

  张裕拉着吉古阿依坐下,向立刻开始烤肉的男生说道:孙老师,辛苦你先把肉烤上哈!我来给大家切月饼!

  说着,张裕从背后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大而圆的苏麻荞饼,鲜艳的黄红色上点缀着白芝麻。她慢慢地一刀刀将饼分成8份,成一个窄窄的扇形。

  吉古阿依接过饼,柔软的面皮夹着厚实的红豆沙,她听见张裕说:“是不是好甜,但是甜而不腻。”

  县委大院 夜 外

  夜晚的天台只有一个小台灯照明,烤炉中往外跃出的火星格外耀眼。

  一群人席地而坐,一部手机被放在支架上播放音乐。

  吉古阿依紧贴张裕坐着,突然凑到张裕耳边悄悄问话。

  张裕调小音乐的声音:朋友们,阿依刚刚问了我一个问题,我觉得还蛮有意思的,所以想让大家跟我一起思考一下,你们觉得,大学是什么?

  山里夜空蔚蓝,月光皎洁,耳边仍有蝉鸣,不染一丝尘埃。

  大学校园 日 外

  一群皮肤黝黑的中学生从大巴车下来,穿着统一的外套,背部印着“雏鹰计划”。

  张裕和另一个女生手举着小红旗,跟在队伍身侧。

  学生们见到草坪上成排的银杏树十分兴奋,双手捧着将地上厚实的落叶高高抛起,看着树叶如雨般纷飞。

  学生们走进图书馆,窗明几净,伴随着翻书时纸张摩擦的声音,他们沉默地用手轻轻地、缓缓地抚过桌面。

  易地扶贫搬迁社区 日 外

  秋天的清晨,地处县郊的沐恩坻社区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清冷氤氲。

  吉古阿依刚到舅舅家,就被小表妹牵着手出了门:姐姐快一点!大花要来了!我上个星期说好了要去接她的!

  吉古阿依:慢慢走!小心摔倒。谁是大花呀?

  小妹:大花是我给她起的名字,她可漂亮了。他们每个星期都来的,大花还会教我做作业。

  小妹并没有放慢脚步,不停地跑到社区大门。

  从县城方向驶来一辆黄色的小巴出租车,张裕等7人穿着统一的米白色团服从车里跳下。

  张裕挽着身边女生的手臂,另一只手提着帆布袋,和身边的团友们说说笑笑。

  吉古阿依正准备开口,手里牵着的小妹便跑了出去,叫道“大花!”

  张裕闻声转头:哟,小花!你来接我们啦!

  吉古阿依跟在小妹身后:张老师好。

  张裕:阿依你今天咋在这边!

  小妹攀上张裕的手臂:大花你怎么认识阿依?阿依是我姐姐,阿爸说她这个学期才来县里呢。

  张裕转而牵起她的手:不是跟你说了我在民族中学当英语老师吗,你姐姐就是我的学生呀。

  张裕又对吉古阿依说:那你今天能来帮我们一起上课吗?就是带这些小朋友一起做活动就好了,好不好?

  吉古阿依点点头,自然地接过张裕手里的帆布袋。

  张裕:谢谢你呀,阿依。这个袋子里是一些文具,笔呀尺子呀啥的,你记得自己拿一点哦,不要不好意思哦。

  易地扶贫搬迁社区 日 内

  今天的周末课堂讲的是垃圾分类,保护环境。

  支教团的陈老师站在社区活动室前面:小朋友们,乱扔垃圾这种行为对不对呀!

  小孩子们:不对!

  陈老师:那我们是不是要保护环境呀!

  小孩子们:对!

  陈老师:所以,我们今天从我们社区开始,把被乱扔的垃圾收集起来,送回他们自己家好不好!

  小孩子们:好!

  陈老师:那垃圾的家是哪里呢?

  小孩子们:垃圾桶!

  陈老师:没错,接下来我们就四五个小朋友一组,由一个老师带队,去把社区里的垃圾放进垃圾桶里。第一位老师就是我们张老师。

  张裕站在教室后面,看到小朋友们转头看她,立刻将手举高,以夸张的大幅度向大家挥手。

  陈老师:第二位就是站在张老师旁边的阿依姐姐。

  小朋友们又将视线转移到吉古阿依身上,她将揣在衣兜里的双手取出,把手举起,微微笑了笑。

  易地扶贫搬迁社区 日 外

  阳光热烈灿烂地洒在崭新明亮的社区上。

  易地扶贫搬迁历史馆地处社区正中心,与门前的广场相呼应,宽阔整洁。

  几个上了年纪的奶奶坐在广场的一侧,一针一针细细密密地在藏青色棉布上缝出鲜艳亮丽的绣纹。

  孩子们一圈圈围着几个穿着米白色统一服装的青年男女,笑声回荡。

  县委大院 日 内

  吉古阿依敲着隔壁的门:张老师,张老师,快开门!

  张裕打开门,头发散披着,身上是带绒毛的卡通睡袍:怎么啦?

  吉古阿依:我阿莫说邀请你们来我们家过彝族年,你们一定来好不好。

  张裕: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我们彝族年已经决定要去陈老师的家乡了。但是陈老师家就在旁边县里,如果我们回来的时候来得及的话就一定来你们家好不好。

  吉古阿依靠着门,深叹一口气:那好吧,那你们要早点回来哦。

  县委大院 日 外

  彝族年的清晨,太阳尚未突破云层,空气中仍弥漫着蓝色。

  大院广场上已经一团团聚集起杀猪的居民,一桶又一桶热水严阵以待,蒸腾出如雾一般的水汽。

  张裕站在门口大喊:孙老师!你快一点!车子已经在楼下啦!过年的车子很难约的!

  吉古阿依听见张裕的声音立刻打开门:张老师!新年快乐!

  张裕转头,笑意盈盈:阿依节日快乐呀。哇!你今天好漂亮!

  吉古阿依穿着整套的传统服饰,黑色底的衣裙上以索玛花为中心,红色、青色的刺绣一层层向外展开,波浪纹、羊角纹、如意结细密地堆叠起来。她听到张裕的夸奖侧头摸了摸盘起来的头发,笑得腼腆:这是我阿莫给绣的,绣了快一年呢。我刚刚听到你的声音就跑出来了,还没来得及戴头饰。

  张裕伸手整理了一下吉古阿依的衣领:真好,过年就是要漂漂亮亮的。

  吉古阿依点头:我还有银耳环呢,老师你等一下,我去带给你看看。

  张裕看着吉古阿依就要转身进屋:不用啦,老师之后还会有机会看到的,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你好好过年,祝你节日快乐哦。

  陈老师家 夜 外

  一群人在院子里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坐着闲聊。

  张裕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张裕接通:喂,你好?

  吉古阿依:喂,张老师。我不想再见到阿爸了。

  张裕:怎么啦?阿依你别哭,慢慢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吉古阿依连声啜泣:今天晚上阿爸和舅舅喝酒的时候说,彝族年过完,他就又要出去打工了,阿莫这次也要和他一起去,他们要去好久,我明明这个学期才和阿莫住在一起的,结果又要分开了。

  张裕:那阿爸说是为什么了吗?

  吉古阿依:没有,但是我不想理他了。

  张裕:那我们先不着急嘛,彝族年假期还有这么久呢对不对,我们就先和阿莫阿爸好好过年好不好?

  电话突然沉寂,篝火将张裕的脸映成了橘红色。

  吉古阿依:张老师,我能告诉你我的秘密吗?我不喜欢阿爸阿莫,因为我觉得他们也不喜欢我,阿依在彝语里的意思是女儿,我只是他们的女儿而已。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和阿姥住在一起,他们总是彝族年的时候回来几天,然后又离开了。后来阿莫生了妹妹就没再出去打工了,而是带着妹妹住在了现在这个家里,但是我已经开始在乡小读书了,所以还是和阿姥住在乡下,等放假了再来县里。我好羡慕子古,她开学报到的时候排在我前面,阿爸阿莫牵着她,他们才是家人。我不想再当子古家的阿依了。

  张裕不知道该说出什么话来,她看着前方,篝火里的火星被升腾的热气卷入空中,鲜红、炽热、却又渺小、转瞬即逝。

  吉古阿依仍在说:张老师,我知道了,我要读大学,只有读大学我才能走出去,这里的山太多了,我得走出去。

  县委大院 日 内

  日落时分,楼道里并不太明亮。

  吉古阿依提着阿莫嘱咐要买的各类用品走进楼道,便看到一群大院里十来岁的小孩在墙上涂涂画画。

  小孩子看见吉古阿依走近,哄闹一堂,拍着手有节奏地笑闹:吉古阿依的阿爸阿妈不要她了,吉古阿依的阿爸阿莫要自己走了……

  吉古阿依沉默着上楼放下袋子,又沉默地下楼。

  她毫不客气地抓住为首的小男孩,用力在他背上打了几巴掌,孩子们迅速从楼道中四散逃离。

  吉古阿依坐在楼梯上,白墙上歪歪扭扭写着“吉古阿依的爸爸妈妈不要她了”。

  她手用力握着尺子,将墙面上的黑色字体一点点刮掉,只留下满地白灰。

  楼里安静而沉寂,声控灯转而熄灭。

  阿莫的声音从家里传来,又将灯光打开:阿依。

  吉古阿依没有说话,站起身将尺子放进裤兜,转身上楼。

  县委大院 日 内

  张裕和阿莫并排坐在门口,双腿掂着,哄着怀里的阿依弟弟。

  张裕:阿依前几天给我打了电话,听说是因为您要外出打工这件事,哭得还蛮伤心的。

  阿莫:嗯,她阿爸跟她说了我也要出去打工的事情,可能阿依还没能接受吧。但是确实也没办法,家里老二也要开始读书了,她阿爸一个人的工资实在是支撑不住。

  张裕牵着弟弟的两只手:我们能不能想办法让阿莫不要走呀,啊,有没有办法呢?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