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人认知里,南国似乎并不具备拥有冬天的能力。毕竟相比秦岭淮河以北的土地,南国世界里总不至于大雪纷飞,亦不至于寒潮封冻。我的家乡坐落在金沙江右岸的一座滇东北坡地小镇上,东南北三面受乌蒙山系簇拥,西面为绝巘,绝巘之下金沙江穿峡而过,对岸便是大凉山彝地。这座小镇对冬天的来临不算敏锐:某个不经意的早晨,没有任何征兆,你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翻箱倒柜地找出毛衣,就这样模模糊糊地进入了冬天。但是,我向来觉着住在镇子上的人从来都不钝感,他们总能惯常性地捕捉到自秋至冬的嬗变。

  忆往昔,冷炉里还藏着炭,草木灰掩埋了从前无数的冬天。四奶奶以枯松针引火,点燃了去年烧剩的甘蔗渣,浓烟在整条后街蔓延,冷冽的空气里夹杂着松香,松香中还有秋的残余。街坊邻里为避寒晨,就围在暖洋洋的火盆四周,各家送来洋芋和红薯放在火盆里烧来吃——这是独属于家乡人的特色冬日早餐。9点,太阳也起来了,背着背箩来赶集的行人熙熙攘攘;电线杆下,躺椅上摇着一位既散收又散卖草药的老人。若有熟人自此过,偶尔会与老人打声招呼问好。汪国真说的“人在冬天,总是没有距离”,我想便是如此。

  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寒假的基调就是慵懒无事,我总喜欢听着这些招呼声,闻着那股熟悉的淡淡松香醒来。立冬过后,寒凉天气总诱人酣睡,我觉得冬眠应该要比春眠更多一份“不觉晓”的借口。我贪婪地打着哈欠,朝寒窗呼气,充斥二氧化碳的气体遇冷后迅速液化成雾,倏忽间即让窗子的玻璃面蒙上了一层“宣纸”。这个时候,往往按捺不住童心泛滥,直至溢到指端。我以食指为笔,熟谙地在“玻璃窗宣纸”上作画,我对我那一气呵成的“功力”胸有成竹。

  冬夜虽漫长,但总不用担心把梦做尽了。昨晚冬梦的场景和梦呓一幕接着一幕,但像是混乱的蒙太奇在抽帧上演,因此我记得尚不清晰。我努力想要将其记在本子上——打开笔帽,可迟迟落不下笔。阳光拥抱着小小的卧室,四周泛起了阵阵杂调式的市集音。坐在书桌旁,阳光沐浴着我的上半身,温柔得使我全然可以睁开眼睛。前些日子读到一句话,笔者娓娓道来:“当你百无聊赖之际,记得看着窗外,窗外就是一本永远翻阅不尽的画册。”于是,我搁笔往窗外探去,望向后街里的这些日常。电线杆与寒鸦,草药摊和老人,赶集的背箩以及四奶奶的火盆……刹那间,所有毛孔都被冬日早晨的馨暖充满。是啊!与其记下空乏的梦,还不如把这些铭记于脑海深处的清晨记在纸上:“怀念冬天的早晨,喝着开水,热气很柔和地罩着脸庞……记忆如昨,随冷风簌簌飘落……四奶奶的火盆于今日清晨被烧破了个洞……卖草药的老人,他的摇椅上多添了一条毛毯……”

  日子不停往后推,好像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当年在窗上作画的孩子就已长大成年。这些年里,我脚步匆匆,去了更多的地方,在远离故土的城市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细数回顾,只有记忆里童年小镇的冬晨才能挑起我对冬日的一切怀念与幻想。每逢冬临故土,才可实在触摸到关于岁月的痕迹:冬是年与年的分界,有此分界,万物才会产生“光阴如流水,旧岁将殆尽”的实感;每逢晨临于人间,才可实实在在触摸到关于“新启”的念想。晨是日子与日子的分界,有此分界,万物才会产生“冷意催我快步行,新晨教我勤于生”的希冀。

  又逢冬,归家的情绪到达极点。我还想挤进围着四奶奶火盆的人群中,悄悄掏走一个快糊的烧红薯,然后坐在石梯子上吃——细品那些个再也回不去的小镇冬日之晨。

  思忆往事,落笔于此。我忽而口舌生津,嘴里全是烧红薯的香甜。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