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盖久了总会留有人的气息、记忆。

  和其他记忆不同,童年时大院中晒被子的场景如今只在雨雪绵绵时不经意间闪过脑海。大抵是因为如今阳光奢靡,暖气和空调的溺爱让人早已习以为常,没有了庭院盛放童年,狭窄的阳台让一些岁月也蒙上了灰尘。

  一想起当年的厚棉被,我总能联想到母亲,联想到一种柔软的温暖。相比于窗外的冷暖不定,我更依赖于被窝里和煦的春天。印象中,老家的被子有着光滑而艳丽的缎面,白布缝边的针脚也如母亲的絮叨般密集而充满着某种担心,仿佛生怕漏掉了一丝温暖。夏季天热时,我总爱把手伸到被芯光滑的缎面上感受它的冰凉,恍如月华倾洒下来照着一家人松弛的梦。可母亲的手上早已磨出了太多的茧子,她不敢去碰那些缎面,总是小心翼翼地握着边角。有那么一瞬,我突然察觉到了母亲的衰老,可我不知道,一床棉被也有衰老的时候。

  雨雪连绵的日子,棉被也会得“风湿”“老寒腿”,只是它们也像母亲那样习惯了咬着牙不愿说。渐渐地,我们的肌肤和身体开始感受到了它的变化。

  首先是气息上细微的差异:干燥蓬松的棉花有着疏松的孔隙,给人一种呼吸通畅的感觉;而棉花一旦为湿寒所侵,即使入眠的人也会隐约感觉到迟滞的堵塞感。接着是重量,以往暄软如云的被子会不经意间沉重许多,梦魇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最后是温度,无论屋外是雨雪交加还是寒风刺骨,一床棉被就是四季如春的港湾;可到了某段时间,即使我身子蜷缩成一团,也能感受到外界的冷暖和风雨。母亲说,这床被子“累”了,该让它晒晒太阳了。

  于是,在一个久违的晴天,我们全家出动在院子里晒被子。老家院子里有一股横贯东西的铁丝晾衣绳,不挂重物时像举着糖果逗我们玩的叔叔,总是让我们蹦跳着也够不着。父亲个子高,他轻轻松松就能把被褥的另一端从晾衣绳上送过去,然后工整地与另一边对齐。我们力气小,即使很用力也不能成功。每到这时,母亲总会过来帮我们一把,然后我们一起将褶皱的床单被套舒展开来,一同舒展开来的还有一家人的笑脸。

  剩下的时光就交给了太阳,这也是我们小孩子们最欢乐的时刻。通常都是早上九十点钟挂上被褥,这时的阳光还不够熟络,羞答答地从树枝后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太阳高度的上升,空气中的尘粒似乎也开始跳跃了起来。我们几乎感受到被子里的棉花像酵面一样膨发了起来,一股“阳光”的味道如睫毛上七彩的光斑,跳动着落在了院子中央。这时,弟弟建议我们可以在被子里玩“猫捉老鼠”,于是一种新的热闹伴随着尖叫声在院子里被点燃。我们姐弟几人先后穿过被套、床单和被褥,在十来米的“隧道”里尽情撒欢。经过较薄的床单和被套时,日光透进来,一种绵绵的温暖贴在脸上瞬间让人迷醉。我看见姐姐的影子在面前的床单里一闪而过,便紧追着来到了厚被子里。这里黑漆漆的,看不见光线,反倒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刺激感。有时我们几个在被子里一顿胡摸乱抓,明明抓住了对方的衣角,一眨眼却又把人跟丢了。

  在这乐此不疲的欢乐中,我们没有注意到被子里储存的热量正一点点地在流失,更未曾想到那条十米左右的棉被“隧道”也像时空隧道一般一眨眼让我们姐弟来到了各奔东西的中年。太阳西斜时,在母亲一声一声的呼唤中,我们依依不舍地抬着余温尚存的棉被回了家。夜晚,窗外北风渐紧,一场大雪似乎在酝酿着一句残酷的真相。裹在沾满阳光的被子中,我们暖呼呼地睡着了,在梦中我恍惚感受到了母亲温热的手掌拍在我的肩头。

  如果太阳都无法赶走棉被里的湿寒,母亲便会抱着被芯去棉被店里弹棉花。淤结在一起的棉花疙瘩被机器扯成蓬松的絮状后,又变得如云朵一样轻盈而温暖,仿佛重生了一般。有时,我也在傻傻地想,要是我也有这样一台机器可以把母亲变成年轻时的样子,那该多好啊!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