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想要跟上这个科技日新月异的时代。

  某一天,他打断了正在开发游戏的我,我揉了揉眼,一脸不情愿。

  爷爷说,爬山吗?

  又是东山?我不去。我赌气道。

  然而他接下来和我说的话,令我至今懊悔。

  他说,他手机的登山榜单里莫名多了个陌生人,但自己还没学会怎么删除。

  我一遍遍教他操作。但一个月后,同样的问题出现。有陌生人反复打扰爷爷,我仔细检查仪器,却没有发现有病毒入侵或是隐私设置漏洞。

  在爷爷离开的前一个月,他终于学会了如何删除陌生人。那天他很高兴。他问我,你知道吗?一个人的能力是无限的。

  我说,怎么可能呢,一个人可以做出什么成就,是一出生就决定的,就像“三国志”游戏里的武将,一出生的技能点都是预设好的。

  爷爷摇摇头,他回忆说年轻时他在境外持续战斗了22天,没有任何时间休息。他害怕自己稍微一走神,便会葬送自己或是战友的生命。那22天,他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思维高度敏锐。

  那时的他会是什么样的呢?深夜飞来的炮弹光束暂时照亮了他瞪大的双眼,右手食指紧扣扳机,满身泥泞蜷缩于猫耳洞,蚯蚓和蚂蟥不时光顾他裸露的双臂。

  撤退的命令下达的那一瞬,爷爷全身瘫软下来——自己终于安全了,终于可以睡上一觉了。

  爷爷离开的前一周,他把我也删除了。

  家里人都说,他去了“新世界”。

  

  新——世——界?不正是我潜心开发的游戏吗?

  我双手交叉枕着我的头,躺在爷爷为我营造的树荫下。

  爷爷严肃的表情一丝不减,但从遥远的东山寺刮来清凉的微风,轻拂过他那米白色的灯芯绒夹克。

  接下来,伴随他的是何种心情呢?

  是兴奋,愉悦,幻想,抑或是无奈呢?

  他再也没了机会,没了机会去爬那东山,再一次眺望他曾经工作或是生活过的远景。

  下一秒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

  永无止境的血栓病治疗,面对已然失能的双脚,爷爷只祈求身边多些儿孙嬉戏打闹的噪声,他是想享清福,但还有多少光景呢?

  下一秒,不安,局促,痛楚,绝望,抑或是……解脱?

  送别奶奶那天,他拒绝参加仪式。

  爷爷甚至听信邻居妄言,为了躲避灾祸,砍倒了陪伴他50年之久的无花果树,连带奶奶平日里悉心照料的盆景。

  奶奶离开后的一周,爷爷也悄然离开了。

  所以爷爷,请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与你一同登上东山,进了东山寺,拜了各路神仙,祈求未来的事情永远不要发生。

  在那样一个未知的时空里,是全然属于你的新世界。

  然而,这个世界正随着你意识的流逝,如流沙般坍缩。答应我,祈求毕了,就和我一起告别,好吗?

  

  在爷爷过世后的5年间,我尝试在《新世界》游戏里借助过往影像“复活”他。

  在整理资料时,每每翻阅我与他相处的光景,我都下意识快点掠过——我不想让心绪随意波动,打乱我的拯救计划。

  从另一个角度出发,计算机实质上是一个四维空间的媒介,它能够精准控制《新世界》,也就是模拟环境的一切,包括时间的流逝次序。

  某一个夏夜,爷爷从《新世界》苏醒了。

  感动,激动,亲人重逢的喜悦通通涌上心头,我的泪珠在眼里不停打转。我试着问他那些遥远时间前的事情,却发觉他忘记了太多太多。

  他只记得,只记得奶奶过世时他为何没有前去。

  “为什么呢?”我说。

  “我不忍心见到她,不想那么快就忘了她……”可就在奶奶追悼会那天,我们都没能理解爷爷的内心世界。

  是何种原因造成了《新世界》里爷爷记忆的遗忘或是混乱呢?

  我再一次整理资料,才发现我遗漏了一个最为关键的环节——解析率。

  游戏里的爷爷,并不是完整的。他由他本人走过的时间长河而掉落的记忆碎片一一拼凑。同计算机领域的“摩尔定律”类似,对现实世界的信息采集严格遵循“精度追及定律”,我们所在世界的信息收集精度,每经过18个月到24个月便会增加一倍。

  然而,收集精度永远不可能达到无失真收集。

  不同时间节点的数据精度并不能完全吻合,但不同精度的数据仍被统一制式的解析器处理,加深了过往记忆的混叠缺失。

  我知晓我多年心血仍没能见到爷爷,开始重新思考《新世界》的意义。

  直到我在都江堰寻得了答案。

  

  “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集合。”

  “只需了解一个人,便可管中窥豹,知晓世界的运转。”

  谁曾想,我的某个小小举动,竟让社会学家的设想实现了。

  计算机模拟环境在近年飞速发展,当《新世界》建模精度达到了原子级,人类编辑了基础化学物质并赋予其各项物理或化学性质,皆统称为“素”。

  理论上,我在《新世界》仅仅利用“素”即可复刻出爷爷的基因,引导其转录翻译,最终构建出拟人。

  但遗憾的是,拟人并无思想,又或者说,拟人永远处于各种意识与决策的叠加态。

  在反复试错之后,此时已是爷爷过世的30周年,很幸运的是,我也当上了爷爷。

  抚摸着孙女柔软的胎毛,我的爷爷,你当时的心情是如何的呢?

  同样的欣慰与怜爱吧?

  这么多年过去,我和爷爷相处的记忆并未被时间冲淡,它反而如同反方向的沙漏,在我内心积累,层层叠叠。

  等到孙女会讲话会走路会奔跑了,我会如同你对我的那样,每天午睡后给她一些零用钱,去让她自己选购一些喜爱的零食。你说这个是我应得的,别再说谢谢。

  我逐渐理解了社会学家所说的“世界运转”为何物,但始终觉得,那零花钱不是我应得的。

  现在,我想要一一报答你,我的爷爷。

  于是,在《新世界》加入了以下逻辑代码——

  “社会关系集合的末梢皆为人。”

  “在量子级计算机模拟环境中,只需构建一个拟人,便可管中窥豹,知晓世界的运转。”

  

  借助新一代的量子级计算机,我在《新世界》复活了爷爷。

  但与此同时,爷爷作为第一位在《新世界》诞生的拟人,就如同都江堰辟修汹渠滋润了大邑百姓,他作为一切拟人的“源”,由他的四周逐渐生长出了与他关联的社会关系。

  起初只是一棵羸弱的树苗,接着是绿洲,再然后是森林。社会关系就像枝叶,其末端逐渐凝结了数不清的“素”,“素”又依据社会关系的性质而组成了相应的基因,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全新的拟人。

  此时,我脑袋里萌生出了一个最简单的愿望。

  所以爷爷,请接受我的邀请,让我能与你一同登上东山,进了东山寺,拜了各路神仙,祈求未来的事情再也不要发生。

  但爷爷并未理会我。

  这时我才发现,《新世界》里,爷爷选择的时间节点正是我出生后的第10年。

  那时书信还需电报,火车仍旧缓慢,一切都很安静。

  而时间快进到我当爷爷这年,游戏画面显示,我于悲痛中复活了爷爷。

  游戏里的我正想要带爷爷进入《新世界》之外的“现实世界”。

  我终于意识到,原来我正处于上一层《新世界》游戏之中——我喜极而悲。

  我瞬间知晓爷爷的意图——果然,他从一开始便接受了自己的结局,我转而输入底层代码,操纵“素”组建出属于我的DNA信息。由此,我在游戏里“诞生”了!

  我呼吸,我爬行,我行走,我奔跑,我成长——我拥抱。对,我给了头发尚未斑白爷爷一个小而坚实的拥抱,凝固的时间此刻也开始运转,迷路的爷爷真真切切拥有了“灵魂”!

  所以爷爷,你要相信我,在那样一个未知的时空里,是全然属于你的新世界。

  然而,这个世界正随着我记忆的消逝,如溪水般远去。答应我,在新世界的时间尽头,请等待我,等待我和你一起告别新世界。

  好吗?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