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铭涛抱着一团衣服,蹑手蹑脚地走过楼道,掏出钥匙开了门。

  这是他的出租屋,一间不大的两居室,陈设十分凌乱,桌上堆着吃剩的饭菜。一进屋,铭涛顾不得换身衣服,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怀抱的衣服放下,似乎是在放下易碎品。

  那团衣服兀自发出动静,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一条白色的影子闪出,几声咚咚,蹿到桌下。是只猫,两三个月大,通体雪白,只是头上一撮儿黄色,十分醒目。猫瘦小极了,陌生的环境让它紧张无比,瑟缩在墙角。铭涛听了听,门外没有动静,这才放心地看这只他刚从公园拐来的猫。他顾不上拾掇自己,给猫洗过澡,就开始张罗猫的吃食。一些鱼肉、几片火腿,拌着米饭,还倒了点牛奶,小猫倒是很乖,没有发出叫声,也没有什么攻击性行为,闻着香味,狼吞虎咽。铭涛看着它,开心地笑了。

  他想,这是他的猫了。

  这时,他的母亲打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许久没有联系他的母亲,滔滔不绝唠起家常,然而语气扭捏,最终对他说,父亲得了肝病,住院了,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听完母亲的诉苦,他只是机械地说:“我找时间请假回去。”电话那头母亲还想说些什么,可这头已经挂了。铭涛望着那只猫,陷入沉思。

  隋铭涛可能是那种最不起眼儿的小镇男孩,在一般的家庭长大,念着一般的学校,考着一般的成绩,是在“谁家孩子如何优秀”这样的话里长大的。后来,他考上了一般的大学,去了一般的公司,领着一般的薪水,过着一般的日子。他木讷善良,有些自卑,不买贵的,不吃好的,更不做越界的事情。

  唯一一件越界的事情,就是关于一只猫。高三那年,有天放学早了十几分钟,他第一次大胆地四处游荡,看见路边几个顽劣的孩子追打一只遍体鳞伤的猫,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赶走了那些孩子。霎时,天色突变,眼看就要下雨,他又大胆作了一个决定,抱着猫回了家。一路上他快活无比,兴奋地对那只猫说:“你是我的猫了。”那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头上也是一撮儿黄毛。

  父亲看见淋得如同落汤鸡的铭涛手里的瘦猫,当即暴跳如雷,把他吓得六神无主,可他手里还是紧紧抱着那只瑟瑟发抖的猫。猫被父亲丢到了屋外,雨越下越大,铭涛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找它。那猫本来就受了伤,他找到它的时候,猫已经奄奄一息,它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爬向他,几下便死去了。

  从那以后,隋铭涛变得很听话。

  眼下这只猫是他从附近的公园拐回来的,今天也是突然间大雨倾盆,他发现了这只几个月大的流浪猫,一样的通体雪白,黄毛突兀。这样的雨,它必死无疑,他脱了衬衫,把它抱了回来。一路上,他惊悸不已却又兴奋非凡。

  放下母亲的电话,他觉得有什么哽住他的喉咙,拐猫带来的“获胜感”已经无影无踪。窗外此刻仍是大雨,铭涛觉得自己刚刚擦干的身子湿漉漉的。

  有了这只猫后,铭涛觉得自己不孤单了。他开始勤快地收拾小屋,变着花样地给自己和小猫做饭。他知道,自己每天出门后,都有一个小生命在等着自己,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这份快乐让他急于做点什么,好像是“回报”谁似的,他开始积极和邻居、同事打交道,每天都会帮着邻居带些快递、丢些垃圾,帮同事带吃带喝,做些报表单子。大家虽然不知道这个姓甚名谁的邻居、同事吃错了什么药,倒是乐意接受他的好意。

  在公司里,铭涛从不迟到,也从未做错什么,但同样从未得到什么。他从不敢想什么除了工作外的事,尽管父母多次催婚,可他就是不动如山。但是,一年前新来的女同事李玥让他一潭死水般的心起了几阵涟漪。倒不是说李玥有那种让人惊艳的美,只是她单纯善良,很招人喜欢,不过就是工作能力太差,同事们虽然乐于和她一起吃吃喝喝、吟风弄月,可又都不愿意在工作上拉她一把。只有那时的铭涛,从不敢和她说什么话,却以各种方式默默帮她。因而,李玥也就成了为数不多愿意和铭涛交朋友的人。铭涛一看见她,就不由自主的开心,可又总是不显山露水。他不知道为她干了多少活,带了多少外卖,报销过多少账目,可到头来给她的初印象还不如吃过几顿饭的同事深刻。但随着时间流转,李玥也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实在过头,他总是有求必应,却从未索取什么。

  铭涛发现,李玥总是喜欢和别人聊自己养的猫,有了着这只猫,他也仿佛有了点凭借,第一次在同事们偷闲时也凑了过去。

  “猫这动物,最没良心了,还不如养条狗。”“就是,又脏又蠢,还不认主,喜欢猫的人是不是有‘受虐倾向’。”对小玥的爱猫之心嗤之以鼻,几乎是同事们的保留节目。隋铭涛以前从不敢和同事们一起偷闲,但这一次看见她的窘态,他不知怎的鼓足勇气插了一嘴:“其实,猫不都是那么傻的,你爱它,它感受得到。”

  同事们听见铭涛的声音,都很诧异,但又没人放在心上,各自有说有笑地散了。隋铭涛低下了头,像做错事一样回到工位,李玥却走了过来:“你叫铭涛吧,你经常帮我,我都还没正式认识你!你也养猫吗?我有一只暹罗。”李玥开心地笑着,铭涛却连头都不敢抬:“没有,我没有养猫。”

  “我男朋友不太喜欢猫,说受不了那味儿。说起来我一直承蒙你照顾,也没什么表示,晚上我请你吃饭呗。”李玥单纯地笑笑,便回到了工位。可是“男朋友”3个字,却让铭涛的心跳漏了几拍,他仿佛又看到大雨中无措的自己。下班后他没有赴约,而是骑上电动车逃跑似的离开了。心神恍惚间,他在路上一不留神,摔了个结结实实。

  铭涛一身狼狈回到家里,猫凑上来蹭他,铭涛的心里腾起了一股无名火,一脚踢开了它,怒斥道:“谁要你喜欢我?”他宣泄了一通,然后有气无力地坐了下来,手捂着嘴,好像要把肝胆呕出来。突然间,他感到一股温热在后背蔓延,挨了一脚的猫,没有躲得远远的,反而还在安慰他。他很感动,却没有去抱它。

  第二天,他把猫带回了公园,小猫急促地喵喵叫着,可他一眼都不看它,仿佛有意铁石心肠似的。从那以后,他如释重负地回到一潭死水中,出租屋又堆起一个又一个的外卖盒,他又开始躲着邻居同事,还经常加班,只为了不闲下来,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才适合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天他在加班,午夜的卫生间传来细碎的哭声,他有些诧异,便走了过去。一个女孩的身影闪出。正是李玥,她看见铭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你别误会啊,我只是在加班。我还要怪你呢,你这些天不帮我,我又捅娄子。”

  “我是听到声音才过来的。我不知道是你,我现在有空,我来帮你吧,不然明天组长又要骂你了。”铭涛几乎是下意识地这样说。李玥没有拒绝,二人便来到她的工位,铭涛立刻开始处理她的工作。他没有问什么,但他明白李玥不像那种会为了搞砸工作而哭的人,果然她情难自已地打破了沉默,有些歇斯底里地说:“他嫌我笨,嫌我不够漂亮,嫌我养猫,嫌我从小地方来,他什么都嫌。我为了他,学化妆、练瑜伽、买衣服,还把猫送到收容站,可他还是走了,你也一定觉得我很蠢?”她突然对铭涛发了脾气。铭涛的心沉了一下,他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可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听着,默默干活,给她递着手纸。

  几个小时过去了,二人才出了公司,她兴许是好受了一些,擦擦泪眼,对铭涛挤出一个笑脸,刚想说句“谢谢”,铭涛便飞也似的走了。她望着他的背影,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那么近又那么远。

  隋铭涛失魂落魄地回到死气沉沉的出租屋,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落泪了,他想也许是想自己的猫了。他后来又去过几次公园,可是每一次,都没有看到它。他很懊悔,怪自己为什么要丢弃它。那一夜,他决心辞职,他要离开这座城市,反正人们从不在乎多一只还是少一只“流浪猫”。

  铭涛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辞职的事情,包括李玥。在离职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他发现李玥总是很主动地找自己搭话,可他一次都没有搭理她。每次看见李玥失望的脸,他都会后悔,可旋即又告诉自己:谁会需要一只流浪猫呢?铭涛还是走了,他换了一切联系方式。李玥此前也并不知道,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工位上,同事们照旧说说笑笑。李玥只是觉得,隋铭涛多像只猫啊,来无影、去无踪。

  离开的那天是周末,铭涛想最后再去找一次自己的猫。他知道带不走它,只是想道个别。他在公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看见一只又一只流浪猫,可就是没有那一只。

  突然间,他看见一群孩子追着一群猫四散奔逃,一只雪白的猫混在其中。他丢开行李箱追了过去,猫疯狂地跑,几下就没了影。他茫然地找着,开始深深懊悔,为什么自己要丢弃它?为什么要下定决心离开?为什么没敢和她多说几句话?他不知道自己这么痛苦是因为想再见那只猫,还是那个人。

  想着想着,一声猫叫传来,一个女孩正在喂那只眼熟的白色流浪猫。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跑过去,这才看清那是只浑身没有一点杂色的白猫,不是它。有那么一刻,他绝望了,转身要走,此时那个女孩也正好站起来,两相一碰,都怔住了,是她。他又像抓住什么一样,血一下子涌上脑门,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又不禁欣喜起来。李玥也下意识笑了,又嗔怒地说:“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我还以为再也……”她欲言又止,只是抚摸着猫。

  “你怎么在这?”铭涛挠了挠头。“我来这里喂猫啊!你为什么辞职?”李玥直勾勾看着他。“我想换份工作而已,我没有走,我只是回家看我爸妈。”铭涛撒了谎,可他第一次没有躲闪她的眼神。“还回来吗?”李玥打断了他。铭涛笑笑:“回啊,我还有只猫在这不见了。”

  “你不是说你不养猫吗?那流浪猫长什么样?你可别误会了,我只是看你以前帮我的份上,最近我也常来这里,顺便帮你找找而已。”李玥装作看猫,不看他一眼。铭涛则走到李玥面前:“它不是流浪猫,它是我的猫,我只是不小心丢了它,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要的。”

  “我可不敢打包票找得到,你想要得自己回来找,一言为定?”李玥伸出小指头,铭涛犹豫了片刻,下定了决心似的上前一步,勾着她的手指,郑重其事地说:

  “一言为定。”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