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那口油锅、那条擀面杖,还有我。

  父亲沉默寡言,生活的重担早已压弯了他的脊梁。他是一个不起眼儿的卖早点的摊主,每天凌晨三点起床,热气腾腾的油锅旁,揉面、翻油条。顾客嫌弃他动作慢,连他眯起眼找钱的功夫都嫌时间太长。

  父亲和我虽然过的拮据,但很开心。年幼的我会在父亲支起的摊位上帮他一起卖油条,我们都在努力,尽量支撑起这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小家。

  我从未向父亲问起关于母亲的往事,他也从未提起。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我会听见他低声哼着一首曲子,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岁月的缝隙中挤出来的。声音里藏着太多我无法读懂的情绪,或许是遗憾?思念?又或许是对生活的无奈!但我知道,无论生活多么艰难,父亲从未让我受过半点委屈。

  小时候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和父亲一起到巷尾摘枇杷果儿。初夏,夕阳的余晖洒在小巷。巷尾的老枇杷树上,金黄的果实如同一颗颗小太阳挂满枝头。那棵枇杷树枝繁叶茂,一年四季开花结果,自由生长着。我盼着枇杷树能每天都结出一串串果实,因为那是无需花钱就能得到的最甜的水果。

  枇杷树下,父亲佝偻着背,手里攥着一只破旧的布袋,正踮起脚去够枝头的果子。他的动作笨拙而执着,像极了这些年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无声却坚定!这些年,父亲又当爹又当妈,虽然比不上别人的父母,但是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他舍不得多花一分钱,也极少花钱去买街上昂贵的水果。因此,枇杷果儿就成了老天对我们最好的馈赠。

  父亲文化不多,小学没上完就因家里没钱而辍学。但他知道,读书才是孩子的出路。他每天起早贪黑,用卖出的一根根油条凑够了我上学的学费。入学前夜,月光透进铁皮屋顶的裂缝,他蹲在床边,拿出邻居送的一个旧书包,用手反复摩挲着,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物件。

  我穿着宽大的旧校服,背着旧书包走进教室的那一刻,迎接我的是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当我操着浓重的方言念课文时,教室里发出低低的嗤笑声。下课后同学们围住我追问:“你爹是不是巷口卖油条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把头狠狠低下,两只手捏着书本,喉咙像塞满砂石……

  他们嘲笑我的方言,嘲笑我的衣着,甚至嘲笑父亲那满是油污的围裙,我曾无数次想要逃离,想要躲进父亲的怀里,可他却总是用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说:“爹没能耐!但咱靠双手挣钱,不偷不抢,没啥可丢人的!妮儿,别介意!有爹在呢!”

  我拼命读书,考上了重点中学,成为老师口中家境贫寒但却刻苦努力的好学生,耳边嘲笑的声音也少了。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咧嘴笑着,凸起的两个脸蛋儿像熟透的枇杷果。

  父亲这些年起早贪黑,身体愈发消瘦,渐渐地连端起油锅和面盆都十分费力,光顾他摊位的人少了,收入自然不多。小巷临街的门面房要改造,听说新门面房的租金要高出好几倍,父亲不得不放下他唯一的生存技能。

  没了卖油条的收入,也没有经营的本钱,父亲干起了最简单却又脏又累的行当——收废品。他总是把收来的纸壳和酒瓶子等废品分拣后,装入一个又大又结实的旧袋子里,使尽全力将几十斤重的大布袋甩到肩后,一步一步背到三轮车上。卖废品时,偶尔会被克扣斤两,他也毫不在意,攥着得来的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笑得像捡到了宝。

  父亲蹬着一辆破三轮儿,每天都会经过我的学校。有一天,他去上门收废品时,被一位同学认了出来。第二天,当我一坐到座位上时,就感受到了同学们异样的目光,那些细细簌簌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响起:“她爹不卖油条了,走街串巷的收废品嘞”……

  放学后,我憋着一肚子闷气,回到家里见到父亲,冲他大喊大叫:“以后别再到我们学校附近转悠!那儿不需要收废品拾破烂儿的!”他愣怔片刻,憨笑着点点头,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枇杷果,然后佝偻着身子离开。我气呼呼的一口咬下,枇杷果又酸又涩。

  青春期的叛逆让我渐渐疏远了他。我开始嫌弃他的笨拙,嫌弃他的贫穷,甚至也和同学一样嫌弃他装满废品的破三轮儿。

  不久后,我顺利考上高中。开学前,父亲笨拙地为我准备住校的行李。他拿出一个崭新的书包,将一只粉色的布娃娃和一袋新鲜的枇杷果塞了进去,满脸期待地望向我,说:“妮儿,好好学习,过几年咱考个好大学!”

  打那以后,我减少回家的次数,和父亲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不仅如此,我还特意不告诉他参加家长会的时间,说是怕麻烦他。父亲倒也很听我的话,依然自顾自忙着收废品、整废品、卖废品。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怕他给我丢脸,我怕同学们都知道,这个没文化一脸憨笑、卖过早点又收废品的人,是我的父亲。

  有一天,父亲没有骑那辆收废品的破三轮车,而是拿了一个盒子在学校门卫室等我。枇杷熟了,父亲将个儿大的洗净装到盒子里带给我。明媚的阳光下,我忽然看见他龟裂的掌心——上面布满了收废品时划出的血痕印。那天或许是心情不错,又或许是那些枇杷真的很好吃,我破天荒地开心夸道:这枇杷真甜!真好吃!

  父亲憨笑着,脸上露出了些许自豪:“妮儿爱吃,俺还给妮儿摘!”

  我很愧疚,父亲对我的爱从未改变,从未因生活的艰辛而减少半分,他用自己笨拙的方式默默守护着我。只不过,是我忘记了如何去爱父亲……

  后来我得知,我出生后不久,母亲离开那个贫穷的毫无未来的小家外出打工。父亲四处寻找未果,自那以后,父亲便一个人带着我过活。父亲常哼的曲子,是他那时唱给怀孕的母亲和腹中的我听的。

  父亲在我上高三时积劳成疾去世,他没能看到我考上大学。那年初冬,巷尾的老枇杷树开出的花朵格外繁盛,厚实的白色花瓣包裹着鹅黄色花蕊,散发出淡淡的、清新的阵阵蜜香。那一朵朵“隔岁花”,把父亲和我永远隔在了两个世界。

  又到了摘枇杷的季节。我站在那棵枇杷树下,依稀看到父亲佝偻的身影,手里依旧攥着那只破旧的布袋。他踮着脚,努力去够那些高处的果子,仿佛那是他唯一能为我做的最开心最幸福的事情。我站在远处,忽然泪如雨下。那一刻,我真想冲上去抱住他,告诉他:“爹,谢谢您,枇杷真甜!”那些黄澄澄的枇杷,像太阳一样时刻温暖我的内心,提醒我:无论走得多远,都不要忘记,那个踮起脚尖儿为你摘枇杷果的人……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