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至塞上

  【唐】王维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前几天在网上看到某文学院的一位教授带着学生到王维出塞的现场讲解这首诗,他说:“王维可不是边塞诗人,他是皇家的公子哥,轻飘飘地出来,写个景色就算了。王维为什么不能成为一流的诗人,不能跟李白、杜甫比?李白豪气冲天,杜甫忧国忧民、沉郁顿挫,王维是‘诗佛’,更加自我,抒发小小的情感。即便写这么大的大河沙漠,也是对于景物的感受,而不是对社会人生的感受。”我看后大不以为然,就留言做了辩驳。

  唐代宗李豫称王维为“天下文宗”“名高希代”,《旧唐书》说他“天宝中诗名冠代”,大历初高仲武编辑的《中兴间气集》以王维为盛唐文坛领袖,钱起继之:“文宗右丞许以高格,右丞沒后,员外为雄”。

  王维是个多才多艺,而且做什么都能做到极致的人,用现在的话说叫斜杠青年、六边形战士。他写诗、画画、搞音乐、建园林,样样出类拔萃,参加科考还拿了状元。这且不说,单论写诗,他以“诗佛”名世,很多山水田园诗写得空灵淡远,禅意悠长。可是,他写游侠诗、边塞诗,如《少年行》《老将行》《观猎》《陇头吟》等诗作,则雄厚劲健、慷慨豪壮,和高适、岑参的名作放在一起也毫不逊色。他写起别的体裁,如《洛阳女儿行》《西施咏》《相思》等,或明快自然,或委婉含蓄,都有清新超逸的妙处。只是因为他的山水田园诗高妙到无法企及的程度,反倒遮蔽了他作为边塞诗大家的光芒。

  王维可不是轻飘飘的公子哥,通过他的诗句,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胸怀,而这首《使至塞上》就展示出了他博大的胸襟。这首诗,给人最深刻感染的是空间之美。

  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吐蕃发兵攻打大唐的属国勃律(在今克什米尔北)。翌年春,唐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率兵在青海西大破吐蕃军。唐玄宗命王维前往凉州,慰问前线的将士,并留任河西节度使判官。这首诗就是王维在出塞途中写下的。

  读着这首诗,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地域变换、时空流转的辽阔空间。“属国”并不是指经过了几个附属国家,而是说自己的身份类似于汉代的“典属国”,是负责对外事务、同周边属国交往的官员。“典属国”简称“属国”,如贾谊《治安策》:“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杜甫《秦州杂诗·其七》:“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过居延”,也不是真的就经过了居延,居延在凉州的西边,王维到凉州去,不可能先到居延,再拐回来。他只是用一个西域国土的名字,代表自己是要出使西域而已。在人烟稀少、满目荒凉的西部地区,王维轻车简从,“单车”西行,显得苍凉悲壮,所以他说自己像随风飘飞的枯蓬那样出了大唐边关。而此时正是大雁北飞的时节,雁阵在空中飞翔,车马在地上疾驰。使命重大,天高地迥,自有一种悲慨之气。

  然后,就呈现了空阔辽远、雄浑壮美的壮观空间。暮色中,王维眼前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景。读了诗句,即便没去过西部沙漠戈壁的人,心中也会有一个明晰的画面。我读小学的时候,还是个豫北平原上的农家少年,从没涉足过西部的沙漠戈壁,读了这两句诗,感觉大漠风光宛然在目,眼前空阔苍茫,长河横陈,孤烟直上,红日西坠,忍不住拿笔画了出来。苏东坡曾评价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还是对他诗画的一个总评,具体到这两句,简直不仅仅是“诗中有画”了,因为画还是二维的形象,这分明是一个三维空间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香菱的口说:“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还拿这两句诗来做例子:“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王国维评价道:“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而王国维也写过另一种千古壮观的诗句,他的《咏史二十首》之十二有句云:“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写汉和帝永元九年(97),甘英奉命出使大秦(罗马帝国),完成当时中国人最远的一次西行探险,将丝绸之路延伸至东地中海地区。甘英在黑海上眺望罗马古城,(据考证,甘英并没有到达黑海,看到的是波斯湾或地中海。)不是这个景象有多么壮观,而是这次远行堪称“凿空”的壮举,让人追慕不已。我们身边习见的景象,都不再觉得壮观,称得上壮观的,往往是寻常人到不了的远方,就像许多人神往的西藏、南极、非洲,甚至火星。

  最后,王维给我们展示了盛唐气度、心雄万里的博大空间。他说在萧关遇到了巡逻的斥候,而都护此时在遥远的燕然山。燕然山即今蒙古国境内的杭爱山支脉,东汉永元元年(89),车骑将军窦宪北伐匈奴,一直打到燕然山,几乎全歼了北匈奴主力,终结了中原王朝与匈奴长达几百年的战争,称霸蒙古草原数百年的匈奴从此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随军出征的中护军班固撰写了《封燕然山铭》,并刻石纪功,颂扬汉军的威德。后来,“燕然勒功”就成了建立奇勋的典故。而都护,则暗用“平生慷慨班都护”的班超典故。汉和帝永元二年,班超击败自中亚来犯的月氏,次年重新收服了西域部分国家,被汉和帝任命为西域都护。永元六年(94),又将西域50多个国家全部收服,并使条支、安息及“至于海濒四万里外”诸国皆遣使朝贡。

  其实,大唐的边关主帅此时并没有在燕然山。王维这么写,是对大唐雄风的宣示。边关将领也如同班超一样立功绝域,如同窦宪一样勒功燕然,这就是盛唐气度,就是时代陶熔之下,王维心胸中的博大空间。这样的气概,岂不是千古壮观?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