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自己残破不堪的躯体拖出来。起来吧,他喊道,却无人应答。凝固的时间就这样一直流逝,就像50年前,就像50亿年后。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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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已是百年之后了,流动的时间对于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就是这样存在着。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而他只是面无波澜地承受着世界的波涛汹涌。
看向过去时,记忆忽然间会碎成一片漆黑的影子,然后让影子把自己层层叠叠地藏在内。他有过亲人,有过朋友,有过爱人。不过那只是曾经。
记忆的镜子碎裂,时间开始混乱了,头痛欲裂和空间虚无感让胃里翻涌,愤怒的和狰狞的脸逼近他,腐烂露骨的手死死地掐着喉咙,身体里的血液在滚烫后被猛然浸入刺骨的冰湖中,冰湖底部是一张血盆大口,细密的牙一直在咀嚼……
他的思绪开始融化,变成细丝,把他缠绕成茧。
他迷醉在王座上,纯白蕾丝裙与璀璨的珍珠翩翩起舞,琥珀摔在地上溅开玫瑰色的星,紫荆花般的梦,祖母绿宝石在银制的皇冠上闪着诡异光芒。
他仰头喝下一壶清酒,乘孤舟渡千山而来,纵马高歌一曲,灯色将脸庞晕染,远处是青色天光,野鹤追流云,以笔墨沉醉于夜月,以弦音将黎明惊破。
星光暂时点亮了墨色的夜,也迅速趋于黑暗,熄灭在无尽的夜空。
黑暗迎面披覆而下,他的眼里揉进了迷乱荒诞的光影。蛛网盘踞在破落的照壁,季节汹涌更替,挂历上翻滚的数字,历史兴衰轮回,灰尘肆无忌惮地扩张。
远山沉睡在暮霭里,阡陌纵横的路与路早已融合在一起,成为荒地,穷尽沧桑,巨大的空虚感将他吞噬。
后来天空流露出清冷的面容,不含一丝杂质,后来容颜不再苍老,后来他发现自己被时间遗忘了。
蜡烛沉默着,它死去时发出的凄惨尖叫声还在空中回荡,声音微弱,却无处不在,连蜡烛照不到的角落里似乎都有悲泣。他的眼前浮现出一条很长的路,这条路伸长出去,这条路长得望不见尽头。
他翻开厚重的古书,企图探究时间的起点,来找到它的终点。他向天空眺望,企图寻找空间的开头,来找到它的结尾。
如果时间有起点,那么起点之前是什么呢?起点是怎样从无到有的?如果时间没有起点,变化需要时间,时间会引起变化,那么一切都沉寂在等待之中。
他想起自己的家人。总像是氤氲着一股烟似的,小船在港湾中停泊整修,喋喋不休的话语,未开的针线,月光将发梢晕染上色,绵延不绝如丝如缕的爱意。
他想起自己的朋友。单纯的欢乐奔涌向前,或热烈或静谧或熟悉的气息,明朗的色调,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他想起自己的爱人。初醒的、暖烘烘的话语声里仿佛带着薄荷香。帽子上的紫色缎带垂到裸露的肩膀上,微风一吹,飘忽不定,时隐时现,逗引着模糊的视线。
他想起自己的孩子。记下一枚雏菊如何绽放,一点点长大的身体触动柔软的心,眼眸里是春天,是整个世界。
他们拥有各自独特的爱,像星星,像玫瑰,像轻盈的舞蹈。
然后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他轻柔地呼唤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气味,他们的温度,就像路过的一阵风。他们的躯体腐烂不堪,他的意识清醒无比。
月光就像清澈湖水,灌满整个屋子。
他还记得家乡的小镇上有一个传统节日叫作露水节。“凌晨聚集,天亮而散。”凌晨三点钟街道上小商小贩便一人举一灯,开着三轮车沿路摆好摊。四点半左右是赶集的人最多的时候,香蕉、葡萄、甘蔗、甜高粱、龙眼、梨、月饼、糕点……各种瓜果和节日有关的美食琳琅满目,还有的摊点上会卖刚做好的羊汤,鲜嫩羊肉,飘香四溢。摊主与顾客相知相熟,瓜果点心都是自家所做,摊主们无须叫卖,只要搬个马扎坐在旁边,笑着和来来往往的顾客点头寒暄,凌晨五点街道上格外热闹,每个人手中的灯将街道照得昼亮。当天边泛起鱼肚白,人群都提着大大小小的水果袋子回家,小贩们也开始收拾东西,他们不在乎卖出多少又挣了多少。他们笑着,起这么早就是为了人多热闹。风微凉,清晨第一缕阳光来到世间,此刻的小镇充满烟火气和欢声笑语。
以月圆象征人团圆,太阳象征希望,露水节凌晨的月亮代表着家人幸福团圆,清晨初升的太阳寓意未来光明可期。家人相伴,一人一灯,以爱之名,驱散黑暗,生命滚烫,未来明朗。
星辰在蓝丝绒般的天空中闪烁,月亮散发出柔和的银光。最终,他找到了让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
最初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得不来;最终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得不走。
我们没有选择,但既然来了,那就不如拼尽全力活着,因为活着仅仅就是为了活着,或者说存在即合理。
孤独就这样持续了数亿年,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奇异物种。
“你好啊,我的朋友。”奇异物种向他热情地打招呼。
而他几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奇异物种看到他这个样子大笑起来:“这就是我的祖先吗?”
“你是我的后代?”他看着奇异物种背后覆满鳞片的翅膀和胳膊下的蹼。
奇异物种点点头,翅膀也跟着抖动:“真没想到你能活到现在,你就像被时间遗忘了一样。”
他沉默许久,声音因为悲伤有些沙哑:“我被时间抛弃了。”
后代连忙安慰:“你别急。”像是想到什么,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你还没走出过这里吧,我带你去看看。”不等回答,奇异物种抓起他,用力挥动翅膀朝南方飞去。
他这是第一次看到世界外面的景色,在路上,后代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各种景色。
他看到美妙的蓝白色溪水,从棕色山上流下,溪水里的石头布满清凉的玫瑰色。他歌唱,用祈祷歌唱,让溪水长流,让灵魂清净。
他看到深深的峡谷,岩壁粗砺,植被稀疏,石骨裸露。太阳那巨大的火球照在碎石上,碎石在岩壁上滚动,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他的歌声飞泻而下,短音绵延成长音,比钟声更宏大辽远。
他看到一条漫长的荒无人迹、长满车前草的草原大道,风吹得衣服扑扑地抖动。他唱起古老的民歌,歌声悠扬、悲凉。
最后,飞累了的后代将他带到一处悬崖边,往下看是大海。
当他好奇地观察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后代突然拥抱了他一下,说道:“我要走了,去温暖的地方过冬。”
他抓住这个神秘的词汇问道:“什么是过冬?你为什么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呢?”
“哎呀,就是度过冬天,要是我不走的话,会冻死在雪地里的。”
他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有些慌乱:“你要去哪里?那你能带上我吗?”
后代愧疚地说:“对不起,我没有力气带你飞过去了,除非你和我一起游到温暖的南方。我的朋友和家人也都去往南方,他们见到你应该很开心。”
“南方长什么样子?”
“哦,南方有好多好多有趣的东西,有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有无边无际的梯田,有血盆大口的飞禽走兽,有种类丰富的蔬菜瓜果,有奇形怪状的地貌风景,总之,那里的景色你绝对没见过。”
他愣愣地听着后代口中这些不知名的词汇。后代向他伸出手:“我们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反应过来的他没有握上对方的手,神色变得悲哀又无助,他感觉到一种无尽的孤独笼罩着自己,他想象不到南方究竟是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不属于南方。他轻轻地开口道:“谢谢你,我想待在这里,我想这里才是我的家。”
后代不再劝他,往悬崖边走去,面带笑容向他挥手告别:“等冬天过去了,希望我们能再见面。”
他是亲眼看着后代坠入海中的。他站在悬崖边就像被揉烂的羽毛,脸上覆着悲哀的神情,看着后代伸开双臂,欢喜地将满天繁星尽情地拥入怀中,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跳下,就像一滴水坠入深沉的大海,毫无声响。一,二,三,他静静地数着,这一次,再也没有呼喊的声音。
他沉默地注视着消失在海底的躯体。巨大的悲伤与孤独就像一场盛大的自然灾害,飓风席卷过他的全身,将骨骼、心脏都全部揉碎,再被他用颤抖的手逐一、完整地拼接回去。
偌大的世界又只剩下了自己。
黎明的前一刻,黑影逐渐与他融为一体,他再也想不起来任何事情,将死的身体藏匿在黑暗中,已死的灵魂此刻消失在虚空。他披头散发,眼睛像映着无尽的地狱一样通红,他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发出一些什么声音。喉头翻滚,声带绷紧,舌头扭动——他想呼唤自己的名字,呼唤自己亲人爱人朋友仇人……一切他知道的名字。一连串的姓名飘散在空气中,在空中起舞又落回他的耳朵里,他号啕大哭出来,眼泪散在空气中,在空中盘旋又砸到脸上。
第一缕曙光来临,太阳将无限的生机酣畅地向大地播撒,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步根据记忆朝自己的家乡走去,回到自己所熟知的世界。
他忘了行走了多少年,直到在一个无月无星辰的夜晚,终于要到达终点。紫丁香般柔和的天空温柔地注视着他,他静静地注视着那座9万米的高山,高山对面就是刻在骨髓,溶于血液的家乡。
但是他走不动了。
他在这片广袤的天地躺下来,预感自己漫长的一生今晚将到达终点。
他躺在茫茫夜幕之中,四周寂寥无声。
他想起无数个夜晚。与父母在一起的夜晚,与朋友在一起的夜晚,与爱人在一起的夜晚,与孩子在一起的夜晚,独自一人的夜晚,以及与亿万年后的后代在一起的夜晚。
他向漫漫长夜告别,向无尽的孤独告别,向终于流动的时间告别。
突然来临的永生伴随着孤独,突然的孤独伴着黑夜即将结束,而与结束的黑夜相伴而生的将是什么呢?明天是否依然拥有太阳?是否世间一切都会耗尽,一切都不会成为永恒?50亿年前,他的种族繁荣昌盛,一瞬化为作尘土。50亿年前的自己忙忙碌碌,一梦成为过往。万物在时间面前如此的渺小,拼命获取的一切都隐入尘烟,自己究竟能留存下什么呢?
无方向的风从四面八方而来,他倾听自然的叹息,一句话将恍惚中的他惊醒:“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红花绿叶,山川湖泊,陆地海洋,日月星辰。
他释怀地笑了,最后一次闭上眼。
他看到春,新叶编织成浅绿色的信封,暖暖的熏风扑击明亮的草垛,怦然心动的阳光哗啦啦地来;月光被树梢揉得碎碎的,风依偎着柳条,呢喃着古老的话语。
他看到夏,闪电深处的雷声,繁荣又平稳的脉象,绵延的白色群山,七月流火的骄阳,山与歌互相对唱。
他看到秋,枯草上的浓露在风中打坐,白霜轻抚月光惨淡的瘦影,火红的枫叶燃烧着,尽情地挥洒自己的鲜血,点点血花堆积在树脚下,落叶舞动起纸的薄翼,听从命运的安排,在山林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再过不久,时间的水锈将漫过世界起伏的褶皱,绵延数亿年的痕迹将一一被晨曦抹除,春与夏与秋将在他的世界中永远更替永远留存。
等一下,不对,他的世界似乎缺少些什么东西。
睁开眼,他看到了此生最震撼的景象——大团大团的晶莹剔透的雪向他砸去,白色的风声里,寒潮狂暴地从山上滚来,凌乱了枯朽糜烂的树枝,冰冷刺骨的雪翻涌起伏在无声的世界。意识渐渐模糊,躯壳躺在纯白世界中,化成宇宙中一粒微小的尘埃。
于是亿万年的银河与荒芜的名字,埋藏在漫长的冰河世纪里。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