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日岛是一片小小的岛屿,也是我的故乡,南日岛的春天是从大风里生长出来的。
风是大海的吐息,生在大海边的人,对于风有着融入血脉里的亲近与敏感。清晨,咸涩的海风撞开窗棂,将窗帘掀成一面鼓胀的白帆。远处的九重山顶,上百台白色风机正以某种虔诚的节奏缓缓旋转,像一支由巨人指挥的交响乐队,叶片切割空气的呼啸声应和着浪涛声,仿佛神祇劈下的巨剑。海风向西掠过村庄,瓦片上的青苔簌簌颤动,晒在院中的渔网泛起涟漪,朝阳穿透云层冉冉升起,海面如同镀上了一层黄金。“挠万物者,莫疾乎风”,岛上的老人总爱说,南日岛的风是活的——岛民往往将坟墓修建在面朝大海的山崖上,它于是从海面上湿答答地跑来,洒扫荒芜的坟茔,卷起滩涂上的细沙,而后慢慢地在石条的缝隙间化作一声低吟,仿佛莆仙古调里未尽的尾音。
我踩着被风磨得发暗的石板路走向海岸。途中经过一片盐碱地,去年秋天栽下的木麻黄已抽出嫩绿的新枝,它们斜斜站立,默默抵抗着无垠的海风,如同不肯倒下的脊梁。几只麻雀从防风林间惊起,翅膀拍打的气流搅碎了阳光,碎金般的光斑落在我的衣襟上,又被海风轻轻掸去。
南日岛的海,是春天最恣意的调色盘。
晨雾未散时,近岸的海水是灰调的绸缎,波纹细密如织机上复杂的经纬;及至正午,云开雾散,阳光直射海面,浪尖便霎时迸出千万点银鳞,远处深蓝与近处碧青的交汇线上,几艘小小的渔船正如浮叶,拖着雪白的尾迹在蓝色田埂般的海面上耕犁。渔民们戴着斗笠立于船头,撒网的动作被定格成剪影,网绳抛出的弧线仿佛一首未写完的诗。
潮水退去后的滩涂上,生机以另一种形态涌动。夕阳西下,招潮蟹吐着泡泡,举着橙红色的大螯在泥沼中画圈,弹涂鱼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跃入近海的水洼,而礁石缝隙间,紫菜与海带正吸饱春日的养分,将灰褐色的岩壁染成层层叠叠的褐绿。最令人惊叹的是南日鲍——如果你驾船到海上的养殖场细看,这些附着在养殖筏上的生灵,斧足在潮水中如花瓣一般自在地舒展,外壳却泛着孔雀蓝的幽光。鲍农老陈告诉我,南日鲍的呼吸与潮汐同频,和海浪打着同样的拍子。“它们吃的是海藻,吐的是珍珠色的黏液,连壳上的纹路都是海浪一圈一圈地刻出来的。春天正是稚鲍培育的季节,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甚至能听到它们在水里拔节的声音。”
南日岛的春天藏在石厝的褶皱里。
闽南式的红砖厝依山而建,用石头搭起的房子不仅冬暖夏凉,还能防风防蚀。斑驳的墙根处爬满炮仗花,橙红色的花蕾瀑布般垂落,与门楣上新贴的春联遥相呼应。海岛的天空总是被红砖白瓦映照,天色仿佛被水洗过,蓝的发亮。海岛的春天是很安静的,春耕尚未开始,只有牛儿趴在田里,一边吃着地瓜藤一边悠闲地晃尾巴。阿嬷们坐在门槛边,一边唠着家常一边剥海蛎。竹篓里的贝壳慢慢地堆成小山,指尖翻飞间,银亮的蛎肉坠入陶碗,溅起叮咚水声。偶有渔家少女背着竹筐从镇上回来,筐里新鲜的虎头鱼鳃盖翕张,鱼尾扫过路边的狗尾巴草,抖落几颗露珠。
村口的古树下,一群孩子正追逐嬉闹。初春时节,他们用芦苇秆挑起被风卷落的木棉花,将嫣红的花朵串成项链,又去田里摘下地瓜藤编作长鞭,抽打着空气中看不见的敌人。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孩子们尖叫着扑向树干,花项链散作漫天的雨,而他们的笑声比浪花更清亮。
乘舢板登上南日岛东侧的无人岛时,春天就以另一种寂静铺展开来。
岩缝中的海桐开出奶白色的小花,香气被风揉碎,混着咸腥的海风沁人肺腑。海边的洼地里,一池春水倒映着云影,几只黑脸琵鹭单足立于浅滩,长喙刺入水面时,涟漪便将天空的湛蓝揉成细碎的琉璃。我俯身触摸礁石上的藤壶,它们的外壳粗粝如砂纸,内里却藏着珍珠质的光泽——这不禁让我想起岛上老人讲述的故事:明代沉船中的青花瓷在海底沉睡,釉色被海水用500年的时光浸染出珊瑚般的纹路,南日水道至今仍回荡着丝绸与瓷器碰撞的脆响。
暮色将至,我躺在最高处的岩石上。风从耳畔掠过,带来远处渔船的汽笛、近处海鸥的啼鸣,以及更深处的、来自海底的古老絮语。落日将云层烧成金红色,海天交界处,归航的船队剪影如同一行填饱墨的草书,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正为这片小岛镀上琥珀色的边。
元宵夜的南日,春天在风中达到高潮。
沙滩上,供神的八仙桌早已摆满香烛与贡品,远近的村民蜂拥而至,烛火在风里影影绰绰,宛如星子降临人间。壮汉们抬着神轿,在观众的喝彩声中踏浪疾行,海水没过他们的腰际,赤红的神袍在风中翻飞如旗。喧闹的锣鼓声中,穿对襟衫的老者在海风中缓缓唱起古老的歌谣,打着神秘的节拍,呜呜地吹起牛角,仿佛千年前的祭司,人群便逐渐肃穆,只剩沙哑的嗓音裹着潮湿的海风,加色加香,将祈愿送往遥远的海底。
我挤在人群中,看烟花从海面上绽放。炸裂的瞬间,赤红与靛紫的光瀑倾泻而下,照亮了渔民们黧黑的脸庞、少女鬓角的野花,以及浪尖上如银鱼般跳跃的月光。风将烟火的余烬送往对岸,而新一轮的春潮正悄然漫过沙滩——那些被浪花卷走的鞭炮碎屑,或许会在某个黎明镌刻成鲍鱼壳上的新纹。
南日岛的春天,是风与海共谱的乐曲。它用浪尖的盐粒雕刻时光,以渔网的经纬编织记忆,最终将所有的喧嚣与寂静,都收束在一枚南日鲍的螺纹里。离岛那日,我只带走一捧混着贝壳的沙,沙粒中闪烁的云母碎片,像极了那个被风吹散的春夜,点点滴滴,悉数坠入尘世的星火。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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