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有种“骨骼之美”。晚冬的信笺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铁灰色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幕布,压得人喘不过气。宿舍的玻璃窗上结了一层霜,冰纹如同一幅抽象画,扭曲着窗外的世界。枯枝像炭笔在天际勾勒出的速写,几只麻雀缩在褪色的广告牌上,成了灰褐色的毛团。远处,建筑工地的塔吊凝固成钢铁的剪影,沉默地矗立着。
暖气片低沉地嗡鸣,我却听见了家乡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芭蕉叶。寒风撞击着消防梯,金属震颤声中,我似乎触摸到了故园传来的阵阵铜铃。假如你问我身处何处,我会保持沉默,因为这座城市没有具体的名字,只有“第三食堂转角第二棵白杨”,它们构成了我在异乡的空间感,陌生又带着几分亲切。
洗好并挂上衣服,冰冷的水刺激着我的神经。过了一会儿,晾衣绳上的冰柱开始融化,水珠从衣服拐角缓缓滴下,晕染出一幅烟雨江南。母亲晾晒在竹竿上的棉被,沉甸甸的,吸饱了阳光,是南方冬天里仅有的温暖。青石板的缝隙里,苔藓在湿润的空气中蒸腾。菜场里,外婆的竹筐里装着新鲜的芹菜,折断时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让人恍惚,这些都是在北方见不到的。
我本以为不会想念家乡,直到冰雹持续砸着我的心房。冰雹敲打着屋顶,取暖器却悠闲着烘烤着橘子皮,焦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比盛夏的荷风更让人鼻酸。跟舍友闲聊时,我自然而然地说出家乡话里的“落雪籽”,那几个字音舍友自然是听不懂的,熟悉的发音,带着一种特别的质感,在喉咙里留下微微的刺痒——我知道,这是语言的根系在异乡里的挣扎。
北方的槐树,树干布满痂痕,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而家乡的香樟,四季常青,永远也不会裸露出枝干。我还看见,梧桐大刀阔斧地落叶,银杏细水长流地飘零。这是它们各自的选择——在北方上学也是我的选择。
北方的水声也不太一样。北方暖气管道里的水流声,像一条地下河在奔涌,而在老家,梅雨季节,瓦当上坠落的雨水,会形成一串串雨链,敲打出有节奏的节拍。坐在舍友的电车后座,围巾摩擦脸颊的细微声响,如祠堂天井里的穿堂风,带来丝丝凉意。至于被冻红的耳垂,我笑着跟舍友说,这是我特意留着小时候外婆火炉的温暖。
时光不会等人,只会催着人长大,催着春天开花。学校快递站的纸箱里冒出了几点绿芽,图书馆的台阶缝隙里也钻出了蒲公英。共享单车的篮筐里,积雪融化成了一个微型的湖泊,倒映着天空的颜色。来到学校,我想给家人写一张明信片,却迟迟没有动笔,草稿上的字迹潦草,如同冰面上的裂痕——逐渐蔓延开来。宿舍楼的灯光在清晨一盏盏亮起,早八催促着同学们扶楼而下,恍惚中看见故乡沿着河岸顺流而下的河灯,明明晃晃,让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下课回来时,宿管阿姨拿着竹帚,清扫着路上的积雪,与母亲清扫门前落花的身影渐渐重合。我赶忙打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家乡明天的气温旁边,跳动着一个嫩绿的柳枝表情,我安心了下来。那是春天的信使,是希望的象征,也是候鸟即将归来的纬度——是的,我想家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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