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的那几年,我把自己活成了空中飞人,但凡有空,我就拖着箱子往机场去了。

  票是网上订的,机场离学校不过15分钟车程,空中飞行95分钟,再坐150分钟“快的”(长途的士),我就可以看到女儿粉嫩粉嫩的小脸,把她柔软的小手真真切切地包裹在我的手心里了。

  那个时候,我刚换了单位,住的是集体宿舍。多方权衡之下,咬牙把女儿放在了老家。

  我一天给女儿打两次电话,极力营造陪她一起成长的感觉。某天,我正讲着当天发生的一些趣事时,电话那头的女儿突然蹦出一句:妈妈,把电话门打开,你从里面走出来。

  这天真的童言,像是我泪腺的开关,我顿时哽咽,继而泣不成声。如果哆啦A梦能把它的时光穿梭机借我一用,我愿……不,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可以跟它交换的,我身无长物,连尽一个母亲的职责都做不到。但我又何其有幸,这是一个拥有飞机这种快捷安全的交通工具的时代。所以,只要有两天以上的假,我的身影一准出现在机场。每次行进在空中时,我都特别感谢莱特兄弟当年的努力与执着。有时候,一个人的梦想,实现了,会变成全人类的福音。

  有次假期,回到家的当天,我和丈夫一人一只手,牵着女儿下楼散步。刚走到楼下,女儿停住了,她的小手指在我的手心里挠了挠后,又用力地抓紧了我的手。我正想蹲下问询,她却昂起了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丈夫,然后,很放心很开心地边走边跳:“哦,我也有爸爸妈妈哦!”

  那一年的冬天,我早早就订好了往返的机票,偏偏高三放假却比我预计的晚一天。回家那天,我拖着箱子来到教室,跟学生们说:对不起了,宝贝们,我不能陪你们到最后了,我要先回家陪女儿去了。

  孩子们很善解人意,都笑着说:老师,别担心,我们会管好自己的。

  我提前两个小时走进了航站楼。我的脚步轻快得仿佛地球在那一刻没了引力,手里满满当当的行李箱也貌似没了重量。我想我应该和电影《祝福》里捐了门槛回来时的祥林嫂一样,一路扭着,飘着,咧着嘴笑着。我熟门熟路地往值机柜台走去。就在这时,广播里传来虽柔美却又如同恶魔般的声音:尊敬的乘客朋友,我们抱歉地通知您,由于大雪,南昌昌北国际机场暂时关闭。您乘坐的航班因故取消,给您造成……

  我的脑子一阵轰鸣。脚比脑子转得快,或者说本能战胜了理智,我冲到了售票柜台:请问,我的航班能改签吗?……那明天呢,后天呢,年前的任何一天都可以……

  “对不起,年前的所有航班都没有票了,正月初一下午4点的还有,您需要改签吗?”

  我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有千万只蜜蜂在嗡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这念头越来越强烈,简直要把整个的我淹没。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眼前的一切才又重新清晰起来,机场嘈杂的人声才又重新回响在耳边。我掏出了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爸爸,航班取消了,我回不了家了!”我嚎啕大哭,丝毫不在乎来来往往的人们向我投来的异样目光。在那个时刻,在听到父亲熟悉的声音的那一刻,唯有大声哭泣,才能宣泄那快要把我压垮的失望与恐慌。电话里,父母轮番跟我说着什么,我全然听不见,我只知道我回不了家,见不到女儿了。

  把箱子放回宿舍后,我去了教室,孩子们一见,关切地围了上来:怎么了,老师,不是回去了吗?

  陌生人面前,我们可以装作很坚强,可这竭力绷起来的一切,总会在一些关切和挂念面前崩塌溃败。我的眼泪又一次泛滥了。我努力克制住了想再次放声大哭的念头,说:“我们南昌下大雪,航班取消了。”

  “老师,别急。我们来帮您想办法。”“老师,上我们家过年去吧。”姑娘小伙子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谢过孩子们的好意后,我回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查火车和汽车的信息。但他们仿佛统一好了口径,用不同的声音给我同一个回答:年前的票,早已售罄。

  丈夫一周前去学习了。他打来电话说:别急,我已经在订去深圳的火车票,去那边的票不紧张的。我这边一完事就回家把女儿接上,我们就在深圳过年。爸爸妈妈会理解和支持的。

  爸爸妈妈确实是会支持的,记得在机场给他们打电话的时候,他们貌似就提出过这样的方案。可他们二老怎么办?一家人分开两地,叫过年吗?

  第二天下午,高三也放假了。晚餐,领导犒劳全体留守的高三老师。坐在包厢里,看着精致的菜肴,我却连拿筷子的欲望都没有。崔莺莺说“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我总算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和心情了。

  一口,又一口,还一口地啜着茶水的时候,我的电话响起:“晏老师吗?我是陈彦川的家长。赶快把您的身份证号码发给我,我这里帮您弄到了今天晚上7点半的机票。”

  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心也一样。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左手紧紧抓了右手好一会儿,我才能把身份证号码输入。再反复读了3遍之后,我按下了发送键。

  不一会儿,陈爸爸就把航班号等相关信息发给我了。看看时间,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不到。我跟同事们打了个招呼,抓起包就往外跑。我们的宿舍在七楼,往日爬上去,总要在四楼好好喘喘气,这天我却是上楼下楼一气呵成,简直就行云流水。马不停蹄地赶到机场,换好登机牌,过安检时,广播里就响起了通知登机的声音。

  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定后,我长长出了一口气。以前坐飞机,最怕起飞的一刹那,突然失重的感觉总是令我的心狂跳不已,伴随着那种闷闷的窒息感,有说不出来的难受。可这回,飞机滑行、加速、腾地升空的时候,我却觉得我也生出了翅膀,和飞机一起飞向了天空。

  我从来没坐过这个点的航班,因为那么晚到昌北,指定没车回修水,说一点不忐忑,是假的。但只要能回家,就算在机场坐一夜到天亮,我也甘之如饴。

  可人生,从来都是未知的,正如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有什么变故发生一样,也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有奇迹出现。这也正是它的迷人之处。飞机落地后,我不紧不慢地随着人流去取行李,一边走一边寻思,机场应该有24小时营业的小吃店什么的吧,就在里面对付一晚上……突然,我的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乡音:“我落地了,你还有多久到?哦,那你们等我一下,我拿了行李就出来。”

  我四处张望,看到我对面的传送带边上,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她正要把手机放下。我按捺住心底翻腾的狂喜,跑过去,用修水话跟她说:“修水人哈,从深圳回来吧?我也是。你们家有人来接你是吗?你们车里还有没有空位?能不能麻烦你把我捎回去?”

  这会儿回想起来,我应该是一脸急切,又一脸企盼,还一脸谄媚的吧。不然,那女人为什么那么诧异地看着我,愣了半天才对着手机说:“老公,咱们车里还能多坐一个人吗?这里碰到个修水女人想搭车回去。”

  女人干净的脸上露出友善的笑容:“你运气真好,刚好有个人临时说不回去了。”

  “谢谢!”我笑着弯下腰去,一直就没怎么干的眼睛又湿了。

  “用不着客气。大家都是修水人,过年了,不能不带的。”

  浓黑的夜色中,小车飞速前进。头天晚上就一夜没睡的我,仍旧没有一点睡意。听着车里热烈而亲切的修水方言,看着车窗外被车灯照亮旋即又陷入黑暗中的树木或房屋,我走丢两天的心终于又回到了胸膛,一下一下地,清晰地,跳动着。是的,这会儿,我很踏实,也很安宁。因为这一路上,伴着我的,是友善,是热情,是温暖;而在这夜色的前方等我的,是家,是年,是团圆。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