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来的绿皮火车颠来裹着黄土的根茎。爷爷像打开圣旨般解开草绳,嘴里念叨着“焦骨牡丹”的传说。他挖的土坑足有3尺深,掺进半筐腐熟的豆饼,末了还要从老井里汲水,说井水养根。据父亲回忆,那天爷爷一直忙活到日头西斜,直起腰时布衫后背洇开了大片汗渍,像极了牡丹初绽的花苞。

  30年转瞬即逝,今早推门一看,庭院西北角牡丹花又开了。紫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像是被朝霞染透的云絮。露水还未收尽,晨光斜斜地打在花心上,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花影的摇曳,还是记忆泛起的涟漪。

  5岁那年,我蹲在院子里逗蚂蚁,忽被爷爷轻轻敲了敲后背:“走,我们看牡丹去。”那是我第一次懂得“国色天香”的分量——满枝牡丹沾着露珠,像是要把整个院子里的富贵气全敛在薄瓣里。爷爷教我辨认“洛阳红”和“凤丹”,我却总是趁他沏茶的间隙,偷偷将花瓣塞进衣兜。那些皱巴巴的绛色后来落在课本里、书包夹层中,成为了我游走四方的护身符。

  我总记得爷爷侍弄牡丹的模样。惊蛰一过,他便拿起扫帚走到花坛边,扫去每一片挡了春光的落叶。谷雨前后花苞初绽,他总要摘下第一朵牡丹花瓣压在字典里,说是要留给我做书签。那时我尚不识得“焦骨牡丹”的典故,只晓得书包夹层里渐厚的花瓣书签,比任何奖状都金贵。直至爷爷病重,牡丹刚结花苞他便日日倚着窗口守望。那天清晨他忽然要我搀他到花前,颤巍巍的手指拂过带露的嫩叶:“看,这是武皇帝烧不死的魂。”

  光阴在花脉里流转。父亲接过了修枝的铜剪,母亲每年依然会在谷雨时分选一两朵开得最艳的牡丹花,剪下来插进瓶子里。离乡后,牡丹花期总与归期错身,母亲每次在电话里说花开了,声音都好似裹着四月湿润的晨雾。她会举着老旧的手机,把镜头对准颤巍巍的花枝。那些像素不十分清晰的照片里,层层叠叠的牡丹,开得不管不顾,仿佛要把二十几载的光阴都绽放成刹那芳华。我的手机里存放着一年年母亲发来的牡丹照片,层层叠叠的紫红里,老屋花坛边生出了青苔,母亲也生出了白发。

  今年忽然得了空当,归家时正逢牡丹花欲开之际,于是有了今早的际遇。我在庭院里站了许久,太阳也渐渐升起。花影渐斜时,我发现最粗的枝干上有道浅疤。那是幼年偷折花枝留下的伤痕,如今早被年轮裹成了淡褐色的皱纹。牡丹不懂离愁,只顾把根往更深的黑暗里扎,将洛阳的月光、高密的露水,还有三代人目光的温度,酿成一年烈过一年的花汛。

  风乍起,整株牡丹都在簌簌摇动。牡丹花瓣掠过父亲染霜的鬓角,落在当年爷爷手植的芍药丛中。忽然懂得牡丹花为何能在王城公园外活过百年——原来这花最知人世冷暖,将离愁别绪都酿成花蜜,一年年的,等着远行的候鸟归来啜饮。

  日光漫上檐角时,我摘下了今年第一朵牡丹。丝绸般的花瓣在掌心舒展,恍惚间还是爷爷教我“锄禾日当午”的光景。此刻厨房里的嘈杂声渐止,母亲唤我吃饭的尾音拖得很长,惊起梁间新来的燕子。原来有些牡丹不必开在洛阳,有些春天,也永远留在庭院的西北角。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