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丝悬在竹梢,像无数根没剪断的白棉线。我跪在棺木前数青砖上的裂纹,那些被岁月啃噬的缝隙里,还嵌着去年中元节撒的糯米。红绸缎面下传来若有若无的皂角香,是外婆用了一辈子的老竹筐里该有的味道——她总说绸缎要用皂角水浸,晒在竹竿上才不招蠹虫。

  7日前那个摔裂屏幕的电话,让窗台上的薄荷突然长出了棱角。碎玻璃碴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外婆最后输液时手背上的淤青。那盆总也养不好的绿植,是她教我扦插时留下的作业。“要留两叶一心”,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捏着剪刀示范,叶脉在阳光下成了透明的河流。

  村口石阶上的青苔又厚了几分,送葬人的草鞋踩上去,渗出深绿的汁液。8个抬棺汉子的号子声撞在石壁上,惊飞了崖柏上的白头鹎。道士扬起的糯米落在棺材头的“奠”字上,被晨露黏成星星点点的白痣。我数着柏木棺上的年轮,忽然想起去年霜降,外婆在晒场挑豆子,她说虫蛀的豆子会在水里浮起来,就像人心里藏不住秘密。

  石灰包压在棺底时腾起细雾,混着香烛的烟霭漫过门槛。二姨往我手里塞了把柏树枝,断口处渗出的树脂沾在掌心,凝成琥珀色的泪滴。行仙的铜铃摇碎晨光,纸马在火盆里扬起前蹄,火焰顺着竹篾骨架攀援而上,烧出一串青紫色的叹息。我看见马鬃上缠着外婆编的端午绳,五彩丝线在火舌里蜷曲成灰蝶。

  填土的老汉们唱起送魂调,锄头落下的节奏像极了外婆捣衣的棒槌声。第一抔土砸在棺盖上时,山雀扑棱棱掠过坟头的野菊。二舅突然抓起把湿土按在胸口,指缝里露出的蚯蚓扭动着,钻进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襟——那件褪色的蓝布衫,是外婆用嫁妆布里子改的。

  雨在黄昏时分如约而至,新立的石碑被雨水浇得发亮。我跪着用袖口擦“孝孙”二字,水珠顺着刻痕流进袖管,冰凉地爬上胳膊。山风掠过坟茔时卷起纸灰,有一片未燃尽的锡箔贴在我额前,像外婆从前为我驱惊的艾草膏药。

  守夜的火盆舔舐着潮湿的夜色,表弟往余烬里扔了颗水果糖。糖纸在炭火中舒展成蓝莲花,让我想起外婆围裙兜里总揣着玻璃糖纸,田间歇晌时对着日头教我认颜色。“这是孔雀翎,这是鲤鱼鳞”,她沙哑的嗓音混着蝉鸣,把暑气滤成七彩的光斑。

  子夜雨歇,月光爬上坟头的柏树枝。树影在碑文上晃成外婆纳鞋底的手势,一针上一针下。露水从叶尖坠落,在青苔上砸出细小的漩涡,恍惚又是童年夏夜,她摇着蒲扇哄我数露珠:“一颗是萤火虫,两颗是织女星……”

  山涧传来布谷鸟第三遍啼鸣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新坟的黄土被晨露洇成深褐色,像极了外婆常年泡药酒的陶罐。我轻轻拔掉碑座旁的野蓟,指尖沾着的草汁,和她从前染青团用的艾草汁一样苦。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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