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植物的焦急等待中,春雨终是来了。

  它的雨丝细细的,风一吹,便斜斜地落在我的发间,冰冰凉凉的,可却柔软得紧,像是外婆年轻时候的手掌。

  外婆站在屋檐下,将去年的旧竹篮翻了出来,把灰尘抖落了一地。她说:“春天的雨贵着嘞!春雨浇过的茶好喝着哩!”我知道,这个夜晚过后,我和外婆就要去追赶春天了。

  我们追赶春天,其实是在茶园里追赶春茶。

  第二天很快来临,当第一缕柔和的阳光照到屋檐上,我和外婆分别挎着一大一小两个竹篮,一起走出迷蒙着双眼的小村庄,走上草色冒尖的泥土路。春雨一夜,脚下的路还是湿润的,轻轻一踩,脚印就无处躲藏了。我喜欢踩在外婆的脚印上,大人们都说,跟着他们的脚印走不会迷路。在路过一排纷纷扬扬的杏花树后,在踩过一地的花瓣后,茶园到了。

  茶园不大,约莫种着十几棵茶树,坐落在一片坟地之前。不经意间回头一瞥,往往能看见发黄的墓纸随风飘扬。偶尔鸟儿在林间嬉蹿,身旁的枝叶沙沙抖动,年幼的我心里一惊,总以为附近有鬼,赶忙抱住外婆的双腿。

  外婆丝毫不受我的影响,她浑浊的眼睛一扫,一把把嫩得滴水的茶叶就进了箩筐。我的个子矮、身体轻,够不到高处的茶叶,只能在矮处来回找茶,加之手小,力气又不够,外婆采满一大竹篮茶叶的功夫,我的小竹篮里才有半筐,不及外婆的四分之一。这有时候会遭到外婆的嫌弃,但嫌弃的嘴角上总是溢满笑意。

  到了午时,阳光爬上了茶园上空,外婆将箩筐再次背起,带着我心满意足地回家了。往往是炊烟第一个出来迎接我们,远远地,隔着一排乡间杂树,便能看见它们青色的身影,它们沿着老瓦房攀爬一阵,渐渐消失于长空。这时候是外公在生火热锅,为接下来的炒茶做准备。

  灶上是一口大黑锅,大黑锅是今天上午刚采摘的新茶,一双粗糙的老手在锅里翻起茶叶又抖落,不一会儿,茶香就在屋子里腾起,热情、浓烈。我学着外公的样子把手伸到锅里,不料却是短暂的接触、闪电般的收回,末了,还要把手伸到凉水里去。

  刚才还在篮子里生机勃勃的茶叶,在几番热力的折磨下,已变得蔫头蔫脑,规规矩矩地躺在大簸箕中。外公弯腰弓背,将茶叶反复揉搓,揉成面团的样子。直到大汗淋漓,簸箕底部微微湿润,铺上一层水盈盈的光亮,茶叶们交错缠绕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经过一番揉搓,茶叶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然而它们还要接着来自人间的历练,再次被倒入烧得滚烫的大黑锅,又是翻、又是抖,几轮功夫后,鲜绿色变成灰绿色。它们柔软的身体不断皱缩,变得僵硬,像是把自己不规则地折叠了无数次,弯腰驼背,变得如豌豆粒般大小,面目全非。

  时间日复一日地把茶叶风干,而后不知在什么时候,它们悄悄进入外公的茶罐,又进入外公的茶壶,最后进入外公的肚子,这又开始另一段人间茶事。

  外公是一个地道的老农民,耕地、播种、施肥等无一不精,锄头、薅刀、镰刀等农具用得炉火纯青。去田间地头的时候,外公总会带上一壶茶,或是在耕牛休息的当儿喝几口,或是单纯自己累了乏了喝几口。外公离不开茶,在家喝茶,在外喝茶。在自己家喝茶,在别人家也喝茶。在太阳底下喝茶,在月亮下也喝茶。

  我幼时的记忆里,外公的茶壶是黑色的,伸出手去,一摸就是一把锅灰,那是茶壶长年累月在炉火的熏陶后留下的。而里面泡的茶水,总是深褐色的,喝起来又苦又涩,晚上喝了还难以入睡。没有水喝的时候,我会用外公泡的茶救急,但是入口的苦涩让我不禁皱起眉头,一口吐出。外公在旁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嘲笑我说,你还小,长大就会喝了。

  听外婆说,在外公年轻的时候,为了养家,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先烧一壶浓茶,然后坐在院子里,就着微弱的天光给人编织箩筐换钱,累了困了,就喝一碗浓茶提神。天大亮时,外公去地里劳作也是精神抖擞。外公还曾在夜里翻山越岭,去远处高山上的村子背一家人的口粮,那时候也会在怀里揣着一瓶泡好的浓茶。

  那些年里,我实在费解,浓茶又苦又涩又费茶叶,外公为何如此喜爱?后来有一天,我终于明白,浓茶又苦又涩,可那是世间最不苦的苦、最不涩的涩。外公一碗一碗喝浓茶,其实是一碗一碗喝掉生活的苦。

  外婆年年春天依旧采茶,外公依旧在屋里挥汗如雨地制茶,茶叶经过人间炼狱后依然变成浓茶,这些是不变的故事。

  变化的是,时间在两个老人的头上洒满雪花,近看柔软,远看坚韧。

  在人间这场雪花盛宴下,一个老人弓着腰身、挎着竹筐在茶园里忙碌,一个老人站立桌前,一只土碗哐当一声坐在桌上,一口浓茶倾吐生活的浓郁和时间的芬芳,外公就是在一口口浓茶里,安然度过自己的一个个春秋。

  而我,也学会喝浓茶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