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老人一提起胡家那老头,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杂乱的房屋、破旧的衣衫、精瘦的躯干,然后再一起摇摇头,或用嘲笑的口吻,或用叹息的口吻,说一些可怜、可惜之类的话。

  他们口中的老头,是我的爷爷。

  爷爷今年已70有余,花白的头发总是被他剃得特别短,显得既精神又干练。皮肤呈现油亮的古铜色,每次笑起来时,一张脸像揉搓过的棕色牛皮纸,满是褶皱。提起他的肤色,他会自豪地表示这是太阳晒过健康的小麦肤色。

  是的,爷爷经常在大太阳下活动,古铜色的皮肤与其说是他经常帮亲戚或街坊邻居做农活的见证,倒不如说是他经常沿街边捡破烂的成果。

  马路和街道随处可见的塑料瓶、纸箱子,甚至是一根细铁丝也会被他收入囊中。

  爷爷只有一辆破旧的脚踏车,凤凰牌的,这辆车从我小时候上幼儿园起就被他用来送我上学,一直送到小学三年级,后来我就随父母去城里读书了。在我们每年回老家过年时,那辆脚踏车依然被停在庭院中,并且似乎越来越新了。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每天捡破烂都会骑着它,早上一大早就出门,中午就会看到车的两旁用绳子系着两个大麻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里面都是他一上午的“战利品”。

  至于这些捡回来的破烂,如果是完好无损能用的,爷爷会把它清洗干净用作家用,至于不能用的,就将它们慢慢积攒起来,以后当做废品卖掉。

  幼时,这些都令我非常讨厌。

  我依然记得小时候家里很穷,以至于到了冬天我还没有一双像样的棉鞋,这时爷爷大概又是在路边或是哪个犄角旮旯里捡来一双加绒胶鞋,对我来说大了两个手指的距离。奶奶将这双鞋洗干净,鞋面由黑蓝色呈现出鲜丽的亮蓝色,鞋口的一圈绒毛也显示出和鞋面的统一色。虽然是捡来的,但除了鞋边有点开胶以外,其他地方没有一点穿过的痕迹。爷爷拿起胶水,将鞋底一圈都均匀地涂上之后,用手把上下鞋边捏了好一会儿,自豪地说这以后就是我的新棉鞋。我非常抗拒穿它,因为这鞋明显是男生的款式,并且我不想又因为自己那点卑微的自尊去欺骗同学说这也是刚买的。可是爷爷不容拒绝的言辞让我不得不妥协,于是鞋架最后一层那仅剩的一点空间最终还是被塞进了一双格格不入的蓝色棉鞋。

  时至今日,那双棉鞋爷爷还是舍不得丢,被静静地放置在角落。爷爷总说,看到一些物品,好像也看到了一些人和事,任何被使用过的东西都承载着一定的记忆。小的时候,我还不太懂这句话的含义。

  爷爷的破烂里不仅仅有他捡来的,还有那些从始至今一直舍不得扔掉的物品,也被妈妈称之为“破烂”。从我小时候的一书一本到大学毕业后的各种证书奖项,从多年前家里的一瓢一碗到现在新添置的家具,甚至是已去世奶奶的衣物,都被爷爷摆放得整整齐齐。有时我突发奇想,要找很久之前的一件衣服或是一张照片,他都能准确地记得放在哪个位置,迅速找到,然后骄傲地表示:你爷爷我虽然人老了,但脑子还灵活着嘞!

  爷爷的破烂太多了,以至于爸爸妈妈每次回老家都会唠叨几句,嘴里不停地说着“这些破古董啥时候能够清理掉”之类的话。

  然而长大后才知道,这些在大人眼中的“破烂”“破玩意儿”“老古董”,对于爷爷来说更是一个老人在暮年时对过去时光的怀念。

  他也知道,只有我懂他。

  奶奶去世之后,家中只剩爷爷一人。村中的年轻人在年后陆陆续续地回到城里打工,小孩也随着父母去城里读书,一场喧嚣过后,村子里的鸡鸣显得格外清晰,爷爷形单影只的身体也愈发佝偻与矮小。在天气好的时候,忙活完庄稼,他喜欢把家中的一把摇椅搬到门廊前,或蜷缩或躺着。阳光下的灰尘缓缓落下,好似这几十年的时光,都飘飘零地落在了他精瘦的肩上。

  这是奶奶生前最爱的一把摇椅,椅背上早已被磨得光滑,看不清原来的木纹;椅垫上绣的花纹也早已破损褪色,不知被爷爷缝补过多少次;吱呀作响的声音吵得母亲次次回家都嚷嚷着要将它扔进门口的小河里。所以每年家里大人打工回来,爷爷总是将它放在角落里,以免吵到母亲。每当微风吹过,摇椅便轻轻晃动,发出轻柔的声音,仿佛奶奶还坐在上面,哼着她最爱的那首黄梅戏。

  我曾多次问爷爷,这把摇椅有这么好吗?摇椅上的老人眼神空洞,望向远方的麦田,不知所思。随后才喃喃说道,这是你奶奶的摇椅。一句话仿佛回答了所有问题。摇椅缓缓摆动,载着他孤独的下半生,在思念的海洋中缓缓漂泊。

  毕业之后,我离开了家乡的大学,去了另一个城市工作,回村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与爷爷的联系只通过偶尔的通话维持着。父母曾多次让爷爷搬到城里来住,都被爷爷拒绝,笑着说舍不得家里的老狗还有他的一堆破烂。

  有天晚上下班后和爷爷打电话,我们照常聊着日常,突然他在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自从你奶奶去世以后家里只剩我一人,你不知道我晚上有多孤独。我鼻头一酸,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此刻任何言语都不能给予一个孤独老人一点点的安慰。我知道爷爷想要的不是儿女的钱,也不是大房子,他想要的只是能够陪在自己身边的东西,比如那些放了很多年都舍不得扔掉的,更是承载了无数时光的“破烂”。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