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唐】王绩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大唐初年的一个深秋时节,

  王绩站在绛州龙门的东皋,衣袂翻飞如一片未落的枯叶。这位被赋予“斗酒学士”雅号的诗人,在初现盛世繁华的时代,却成了一个边缘人。若干年后,他的侄孙王勃将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和“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等名句点亮初唐夜空,而此时的他,却在历史的旷野里独自徘徊,用一首《野望》将个体的孤独熔铸成永恒的秋色。

  王绩出身太原王氏,父亲王隆曾任隋太仆国子博士和昌乐令。他的大哥王度也曾任御史,后又兼任芮城令,写的传奇小说《古镜记》开唐宋传奇先河,文中就写了王绩携带宝镜游历四方驱邪辟怪的传奇经历。三哥王通是儒学大家,被尊称为“王孔子”。四哥王凝曾任太原县令。王绩也曾三仕三隐,隋朝时当过秘书省正字、六合县丞。隋末天下大乱,他慨叹“网罗在天,吾将安之!”以患了风疾为托词辞官回乡。唐武德八年,他又应诏以原官待诏门下省,弟弟问他过得怎样,他说:“待诏俸禄微薄,境遇冷落,只有每天的官酒三升使人留恋。”因此,他得了“斗酒学士”的雅号。贞观初年,他以足疾为由辞职归乡。到了贞观中期,为了能再喝上酒,就想办法到善酿酒的太乐府史焦革手下任太乐丞。但没过几月,焦革就去世了,焦妻袁氏还接着给他供酒。一年多后,袁氏也去世了。既然没酒喝了,他就又辞官回到家乡龙门,自号东皋子,过起了隐居生活。“东皋”本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登东皋以舒啸”的地方,被他拿来给自己家东边的高地命名。陶渊明是他的偶像,陶渊明自号五柳先生,他就自号五斗先生。陶渊明爱喝酒,他的酒瘾超过陶渊明,能赶上刘伶了。陶渊明的名号取自门前五棵柳树,他的名号则取自自己的酒量。他写了《酒经》《酒谱》,成了品鉴美酒的专家。李淳风说他是“酒家南、董”,南、董是春秋时期的两位著名史官——南史氏和董狐。他这样一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人,有着魏晋人一样的率性,在初唐汲汲功名的士林里,恰似秋风中逆飞的孤雁,这也注定了他无法在仕途上有大的作为。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一开篇,王绩就道出了自己的彷徨。“欲何依”化用曹操《短歌行》中“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他叫王绩,字无功,就像自己的名和字一样,他心里是矛盾的,也想做出些功业,却始终不得志,心中不免迷茫彷徨。所以,他在自撰墓志铭中总结自己一生时,说是“有道于己,无功于时”。此时他独立旷野,也在为自己的境遇感到茫然。

  颔联“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晚霞渲染下的秋色,明丽而清爽。仿佛汉乐府般的叠词和直白句式,让这暮色也生动清新起来。颈联“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一派祥和的田园牧歌中,是王绩对“归”的执着。《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中写道:“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太阳落山了,鸡回棚里,牛羊归圈,它们都有自己的归处。《野望》中牧人和猎户,也都在回到自己的家。眼前的人“相顾无相识”,他和世界充满了疏离感。初唐的乡野并非蛮荒之地,牧人、猎户的陌生眼神,实则是诗人自我放逐的镜像。这种孤独不同于陶渊明“欲辨已忘言”的物我两忘,而是现代性意义上的存在困境:当传统士大夫的价值体系在隋唐更迭中崩解,王绩成了最早触碰存在虚无的先知。

  东皋不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而是他亲手开垦的精神荒原。这里没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只有“长歌怀采薇”的苍凉回响。他像一株移植错位的古木,根系仍深扎于魏晋风骨的土壤,枝叶却呼吸着初唐的新风。诗中“采薇”的典故,不再是伯夷叔齐的殉道悲歌,而成了个体与时代错位的隐喻。《诗经·小雅·采薇》中写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道尽了征人强烈的怀归之情。眼前的人都在归,自己归向何处呢?

  《野望》的价值,不仅在诗意,也在诗形。当诗人们还在雕琢齐梁遗韵的宫体诗时,王绩已用五言律诗的雏形,在格律的镣铐中跳出了自由的独舞——那些被后世奉为圭臬的平仄规则,在王绩笔下如同秋日私语般自然流淌。“平平仄仄仄”的三仄尾,不是格律的瑕疵,而是初唐音律探索的鲜活胎动。“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工整对仗,“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与前句的动静相生,都在不经意间为半个世纪后的沈佺期、宋之问提供了格律范本。这种形式创新,恰似王绩的人生选择:他既非彻底的反叛者,也非温顺的继承者。诗中“徙倚欲何依”的彷徨,实则是初唐文化转型的缩影——当南朝绮丽文风与北朝刚健气质在长安交汇,王绩用一首徘徊于格律边缘的诗,完成了对前朝的告别与对新朝的试探。

  当现代人在城市森林里体验着“相顾无相识”的疏离,在996的循环中咀嚼“欲何依”的迷茫,王绩的孤独突然变得亲切。他的秋色不再专属某个失意文人,而成为所有那个时代边缘人的精神底色。王绩用一首诗预言了人类永恒的困境:在秩序与自由、理想与现实、群体与个体之间,我们永远都是那个“徙倚”的望者。而诗的魅力,恰在于它不提供答案,只呈现困境本身——如同东皋那已经永恒的暮色,笼罩着每个寻找归宿的灵魂。

  此刻,且让我们斟满一杯隔世的醇酒,与那位在暮色中独行的诗人对饮。当他的长歌穿越时空,化作我们手机屏幕上的字节,忽然明白:所有时代的孤独,终将在诗行中相遇。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