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阿克苏地界的公路旁,常见的景象是大片的戈壁滩与远处若隐若现的天山山脉。当地人说“望山跑死马”,因此比起这道隔开南北疆的天然分界线,戈壁滩往往是祖居这里的人们与自然最先交涉的前沿。与我的故乡不同,这里的戈壁滩上最常见的植物只有梭梭,以及一系列外形类似的灌木丛。在这里支教一年后,我对梭梭倍感亲切。

  其实提及新疆的植物,人们最先想到的往往是胡杨。胡杨的美我也曾见识过,彼时是库车的深秋,我跟着师父下乡去墩阔坦镇参加片区教研。墩阔坦镇中学校内有棵年轻的胡杨,师父让我以它为背景,拍了进疆以来第一张单人全身照留作纪念。那时我高烧未退,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现在想来,第一张照片以这样的形式作结,未免有些遗憾。胡杨之所以著名,源于它“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的传说,而与我合照的那棵胡杨,显然距它千年的大限还有许久光阴。它约20米高,年轻且笔直地向上,扫落叶的秋风似乎与它无关,枝头的叶子哪怕成团变成金黄,也鲜见凋零的景象。这般景象,若用“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来形容,倒也有几分贴切。

  临行前,师父对我说:“你能来这里,是我们的幸运。”此刻我仰起头望着那年轻的胡杨,不禁有些恍惚——年轻的胡杨虽未经生死洗礼,却也平等享受着人们给予的赞誉;相形之下,人们对梭梭的待遇着实有些不公了。作家创作的胡杨赞、胡杨颂皆有,而若有人为梭梭写些什么,多半只会被当做是一位尽职尽责的科普讲解员吧。

  也难怪。他们成群,他们结队,他们扎根在戈壁滩的某些角落。如果幸运,或许你可以在路边遇见他们中的一员,偶有两句疑惑或赞叹。而更多时候,他们隐匿于茫茫的戈壁滩间,与风沙为朋,鹞鹰作伴。哪怕无人歌颂,他们依然在戈壁滩上生长着,根系密布,固定了沙壤,抓牢了水源,让荒原有了被拓荒的可能。

  我赞美梭梭。但遗憾,我不是梭梭。

  翌年白杏花开的时候,我和队友们去阿克吾斯塘乡做“三下乡”科普,给乡镇小学的孩子们演示了机器人。当天是周六,也是“巴扎日(维吾尔语,赶集日)”。人群熙熙攘攘,而孩子占了大多数。他们对机器人爱不释手,以至于一天下来,机器人充电都充了3轮。来参观的孩子里有个叫外力,小学五年级,在乡小读书。面对机器人他刚开始有些羞涩,在我的鼓励下才尝试了第一次操作。意外的是,他的操作异常地熟练,轻松入门。他很开心,请我吃了棒棒糖和冰淇淋。那天他好几次来找我玩,和他交流后得知,他家在更偏一些的村里,今天是跟着父母来巴扎摆摊做生意。我问他之前见过机器人吗?他说:“没有。”

  下午5点多,我们收拾物料准备返程。临行前,外力跑来问我说:“你们下次什么时候来?”我愣住了,没有回答,匆匆便与他告别了——那一刻,我知道我在愧怍。

  我在愧怍什么呢?这一年,我和队友们守住了讲台,建起了实验室,甚至带着学生在全国科技竞赛获奖。诚然,我或许可以做到问心无愧。但望着外力澄澈的眼睛时,那些堆砌而成的成就积木,却在我心里显出了脆弱的棱线。年轻的胡杨笔直向上,而梭梭的根系在地下延伸。它们从不在地表张扬,却能在沙层深处编织出抵御风沙的网——或许教育者的使命,本就该像梭梭这般静默地扎根。

  我在夏天来到库车支教,又在夏天与库车告别。从未经西北风沙磨砺的南方人,后来也渐渐习惯了风沙亲吻脸庞的触感。在进疆的火车上,我曾给自己默默立下过几句豪言壮语。但当我以如今的视角审视当年的自己,只觉得彼时的想法尚属青涩;同时,再以当时自己的目标,对比那些到新疆之后才发现值得去做的事情,只能说自己做到的还是太少、太少了。

  一棵未经戈壁滩生死洗礼、便栽进花盆送回温室的年轻胡杨,或许此生再不会有成为梭梭的机会。但谁说这棵年轻的胡杨,往后不能像梭梭们一样继续生长、继续扎根呢?

  那现在就向自己再预支一笔吧——以后的我,一定会为脚下的土地带来更多东西的。

  我会吗?我会的。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