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你姥爷了。妈说:“我梦见你小舅藏我的课本,你姥爷替我骂他。”

  妈坐在床边,垂着头,头发挡住她的脸,我只能看见她的耳朵。彼时我刚睡醒,魂还飞在九天外;也许正因如此,在迷蒙的视野里,我看到她身上坠下了陈旧昏黄泛着泥土腥气的故事,向下,向下,钻过地板,钻回泥土里去。

  这个故事,最一开始,就是从黄泥土里长出来。70多年前的农村,人人仰仗着脚下的土地吃饭,那块土地养活了我姥姥姥爷,后来又养活了我舅、我姨和我妈。我妈是4个孩子里最小的,全家人都让着她,有吃的留给她,下地干活也不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我妈怕地里的豆虫,嫌摘棉花麻烦,坐在地头上抛小瓜会被镰刀刃划破手指,所以她的童年基本只被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填充满,像乳白色的泡沫盈满瓷白的浴缸。

  她说,小时候,闲着没事就跟小舅去逮蛤蟆。“你姥姥家后头,有个大坑——现在被填上了,当时还没有。我跟你小舅就爬下去找蛤蟆,一只蛤蟆提一条腿,一逮一大把。”

  “我小时候还喜欢去逮蛣蟟龟。蛣蟟龟,记得吗?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的,后来知道那是虫子,之后就再也不吃了。”她说用衣服兜了一大兜,但那东西吐黑水,洗不掉,我那件衣服再也没穿过。

  妈说,刚出生的时候,姥姥姥爷盖了新屋,全庄的人都来看。“那时候庄上最有钱的就是你姥姥家。”

  我问她,那后来怎么不有钱了呢?

  她支吾了半天,最后也没说明白,只说,那个时候,都穷。

  黄土只能把人养活,可是养不好。所以我妈那时候最愁的事就是穷。

  那个时候的一件衣服,我大舅穿完小舅穿,我姨穿完我妈穿。自行车不分男女,就从我大舅开始一直辛勤工作到我妈接手,车胎烂得太严重,我姥爷就用布条把破洞绑起来;我妈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骑上一蹬一响一咯噔的自行车,在土路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多年。

  当时我妈的学费一个学期5元,家里拿不出来,老师只能先把书发给她,之后再不时跟她要。她张不开跟家里要钱的嘴,就从零花钱里几分几毛地攒,拖到她成了全班唯一一个没交学费的,她才问我姥姥要来钱,用皱巴巴一把毛票再换一学期的书念。

  我姥姥家4个孩子,4个孩子都上学。

  “你姥爷最爱供学生”,我妈说,庄上那些孩子慢慢都退学了,能干活的都去帮忙了,“到最后,只有我跟你舅你姨还在上学”。

  所以她是村里堪称珍稀的大学生。

  20世纪90年代,大部分人的生活水平依旧算不上高,全庄只有一台电视,小屁股大的屏,时不时信号不好就会闪雪花。我妈高考出分那天,电视上把全市高考生的名字和分数滚动着播两遍,几乎全村人都挤到一个屋里,盯着电视找我妈的名字,看完一遍再接着看第二遍。等我妈打电话查了分回来,整个庄都知道我姥姥家出了个大学生。后来我妈去青岛上学,我姥爷送她上火车,绿皮火车人挤人,我姥爷就托着她把她从车窗里塞进车厢,再把她的行李以同样的方式塞到她手上。

  “都说你跟我长得像。如果你姥爷看见你,肯定特别喜欢你。”我妈经常这样跟我说。每次这个时候,明明她的眼圈都不红,可我总觉得她在哭。

  我妈大二的时候,我姥爷走了。

  4个孩子里,我姥爷最喜欢我妈。我舅我姨多多少少都挨过骂挨过打,只有我妈,我姥爷甚至都不舍得瞪她一下。

  我妈从小就喜欢吃,我姥爷就带头惯着她吃,路边捡到的野果、地里发现的小西瓜,我姥爷都揣进兜里带给我妈。“小梅喜欢吃这个。”他这样说——小梅是我妈的名字。我妈第一次吃苹果也是我姥爷带给她的,我姥爷去镇上赶集,提了一个袋子回来,里面都是又干又瘪的小苹果。我妈高高兴兴地抱着苹果啃,啃一半抬眼瞧我姥爷,我姥爷嘴里嚼着我妈让出来的一片苹果皮,笑容一点一点爬上嘴角。

  后来我姥爷也笑,但是笑得不高兴——他生病了。

  我妈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病,她只会来来回回地跟我说,你姥爷吃了一辈子苦,一点福都没享到。我隔着一张茶几和她对坐,看见一颗水珠爬过她脸上的沟壑。

  我姥爷变得脾气很差。他的情绪大起大落,失眠到大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还会突然大笑,一直笑一直笑,笑到眼泪都顺着脸淌下来也止不住。我妈只敢扒着门边看他,她也掉眼泪,两个人面对面地哭,4串断线的珠子

  叮叮当当“散进简陋的木桌和床底。

  再后来,我姥爷死了。

  他死的时候我妈还在青岛上学,家里为了让她好好念书,没人把这件事告诉她。所以我姥爷,最后也没能见到他最疼爱的小女儿。

  我妈开学之后又要交学费。

  我姥姥在我姥爷走之后消沉了很久,每天只是吃饭,哭,然后睡倒。放假回来,我妈没钱,我姥姥又只顾着难过,我妈只能每天熬一大锅米粥,或者下一大锅面条,供我姥姥和她自己吃一天饭。我大舅就跟我妈说,家里的玉米下来了,过几天咱俩拉到集上卖了吧。

  所以我妈的学费是我大舅带着她卖玉米赚来的。

  我大舅和我妈都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好学生,但是一个后来不上学了,一个高考没考好,上了个青岛的技校。我大舅上中学的时候,曾经也闹过一阵要辍学,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他要去地里帮着干活。后来他被我姥爷狠狠地一顿打,又赶回学校去了。

  我姥爷走了,我大舅还是从学校里出来,把自己的大半辈子都种进望不尽的黄土地里。

  上集那天是个大晴天,我大舅蹬着三轮车,去的时候载着两麻袋玉米和我妈,回来的时候载着我妈和我妈手里的钱。

  我大舅嘴笨,他闷了半天,最后说,梅,你好好念书。

  我妈说,嗯。

  断线的珠子又顺着我妈的脸滚下来,砸在我妈的手上和脚边。

  再后来,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人生不是电视剧和故事书,没有那么多喜极而泣和如愿以偿。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从高中开始就执着于把这些故事写下来,也许这些故事里的人都已经不在乎了,但我还是想要把它们暂时地留住,曾经那样鲜活的过往不该深埋在黄土里,死在悠长的路上。

  至少,曾经照着我姥爷提着的苹果的,曾经照着我大舅的三轮车的,曾经照着我妈坐的火车的,和现在照着我的,都是同一轮太阳。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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