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车回老家,车子绕过弯绕的山路,车窗放映了一个多小时山包和芒草和默剧。正在昏昏欲睡时车停下来了。打开车门,风霎时灌进来,带着潮湿的硝烟气味。奶奶迎过来拉起我的手,粗糙的暖意将我包裹,在苍白的乡村的阴天。

  走过落满鞭炮碎屑的乡间路、挤挤挨挨靠在一起的老房子,奶奶说,我带你逛逛。

  乡里人不管什么现代人的通病是封闭,即使是在冬天里,也有人家的大门敞开,乡人三两个散在路上谈天。今天有人办礼,不时有人带上一挂鞭炮来向主家贺喜。我看向那个人群簇拥着的被祝福的孩子,他竟也不害怕,不哭不闹,认真看这个他初来乍到的世间,眼睛亮晶晶的。我们拉着手在小路上漫步,奶奶先叫人问好,然后转头告诉我应该称呼什么,我们向很多人打招呼说新年快乐。当那些老人看向我的时刻,我像站在早上五六点的迷蒙的雾里,看到灰色的山峦,稻子脚下沉静的水田。

  人老了之后,皮像一块撑大的旧衣服,被岁月揉皱,褶子隆起、纵横,松松地垂下来。老人们打个招呼就在小路上寒暄起来,聊起乡里家常。笑的时候,皱纹弯出弧度,像深秋里,经络鼓起的黄叶。奶奶仍然握着我的手,像我们生来就这样粘在一起,手掌生汗,已经过了好多年。

  谈话间有人谈起孩孙小辈,摆摆手说现在不能跟年轻人提意见咯,笑中包藏的只是无奈。下一道声音从身边响起,奶奶说,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了啊,我们老咯!这句话仿若惊雷炸开,在我还无知无觉的时候,我以为总是年轻的人已经苍老了这么多,她也成了那些一天一天衰老的人中的一个,从夏天走向冬天。我想要追究岁月如何催人老,但最终发现只能为自己的迟钝愤恨。

  听到母亲打电话,上午还在被老友关心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的人,下午就撒手人寰,一生像一个转折突然的故事。庆贺生命的鞭炮放得震天响,山坡上,芒草枯黄,在风里震颤,快要垂到地面。

  鞭炮燃尽的那一刻,我莫名地感到悲伤,天地间好安静,风也不说话,草也不说话。奶奶牵着我回家,远处灰青色的山峦安静流淌。

  乡村里天气凉的比城里更彻底,我们靠在一起烤火,奶奶拿出手机不熟练地摆弄,打开视频软件后搁在桌子上,我凑过去一起看,享受这样安详的时刻。房子里没开灯,短视频自动切换着,光在奶奶眼睛和鼻头跃动,把她的皮肤染成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白色。

  手机被按熄屏推过来,听见她的语气小心,像一个讨好大人的孩子,声音很轻地说,手机给你玩。冬日下午灰白的天光从窗子渗进来,房子里像被滴了墨汁的水,模糊的昏暗缓慢地、静静地流淌。我们好像站在一道拱桥上,由幼年通向盛年,盛年导向幼年,终于寂默的桥。奶奶在下坡的一段,我在上坡的一侧,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白色都消失不见,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把黑色屏幕打亮推回去,声音也轻,奶奶,一起看好不好?再次贴在一起,我滑着屏幕,在每一个视频看完之后切换下一个。

  看着视频,思绪并不完全集中,无意间落到过往的一个冬日,到亲戚家拜访,大家围在柴火旁聊天。苍老的人安详地闭着眼,靠着被烟熏黑的砖墙。炉火跃动,干枯的手捏着快要燃尽的烟,火星在光影明灭的角落颤动。他抬手把烟送到嘴边,深深吸一口,吐得很慢,很散。老人脸上皱纹都舒展开,眼睛仍然合着,嘴角向上勾起微小的弧度,轻轻咂咂嘴,好像在回味烟雾的滋味。我想起艳阳天里看到的老猫,趴在高高的院墙上,眯着眼,嘴巴弯上去。

  我们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在中途醒过来,房子里依然昏暗,叫人看不明晰,奶奶头侧着,身体随着呼吸平稳地起伏。我轻手轻脚地挪移椅子,靠她近一点,再埋首进黑色的睡眠里,好温暖她身上火笼烤不到的地方。也许是温暖烤得人晕乎乎的,我不再想什么衰老和死亡,复杂的心绪像一颗包菜,一层一层被剥下,然后散开。

  梦里,深绿色的芒草,它们随风伏摆,好温柔。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