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了。

  爸妈打电话告诉我这个噩耗后,先生载着我连夜开车,终于在凌晨3点从外省赶回老家。一路上双眼盈满的泪水,在下车走向老房子的那一刻,泪如雨下。

  外婆躺在黑色冰冷的棺材里,横在灵堂,等着隔天土葬。我接过妈妈递过来的一炷香,俯首三拜后磕头,“外婆,对不起,我来晚了。”插上香后,坐在屋外,围着炭火盆,焚烧纸钱,和其他亲戚晚辈一起彻夜守灵。

  农村的冬夜寒凉刺骨,阒寂无声。燃烧的香,焖烧的碳,一张张点燃的纸钱,每一点火光都异常刺眼。我看了看日期时间,是星期天。

  外婆的身影是在高中的每一个星期天逐渐清晰的。可是,以后岁月里的每个星期天,我都没有外婆了。

  高中3年,我住在外公外婆家。那时,外公外婆已经不住乡村老屋了,跟随舅舅搬进了镇中心的楼房。

  那几年,我爸带着他小工程队到处跑,干着农村自建房的建筑活儿;我妈带着二姐在福建鞋厂打工;大姐一人在十堰的美容院上班;最小的我,则一人在镇中心上高中。

  15岁的年龄,正是爱玩的年纪。同学们都抱怨只放周日一天假,而我却庆幸只放一天。每到周六晚自习后,门口挤满了小轿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那么多辆车,没有一辆是等我的。我站在教室外的走廊,看着一辆辆车载着同学们驶向万家灯火,才开始走自己的夜路,那条路通向外公外婆家。

  爸妈家离高中有些远,走回去太远;而且回去也是一个人,周天还要赶回镇上高中上晚自习。来回路费我也不愿掏。从为数不多的生活费中存一些下来买一件新外套,会让我觉得在那群镇里长大的孩子面前,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寒酸。

  背着书包,回到外公外婆家。同住的还有当校长的舅舅,当老师的舅娘,独生子的堂弟。他们都是温和的人,有着体面的工作,接纳我借住在家里,睡在堂弟周中用不到的大卧室里。不过他们周中都在各自任职的学校居住上班或上学,周五晚上才回到这个家里,周日中午又回到各自学校了。也只有周日上午有半天时间,会碰上面,还好相处时光不太多,这让我觉得自在,能减少我寄人篱下的尴尬和敏感。

  外公那几年被中医院聘请做专家问诊,擅长针灸的他远近闻名。那时快70岁的他,依然钻研医术,还想要考下西医执照。大家各自忙碌,我早出晚归上学,即使住在一个屋檐下,交集并不多。

  相比之下,接触最多的就是外婆了。

  晚自习结束,回到家,外婆每天晚上11点左右会披着睡衣,来我的房间看一下,确认我回来了。即使有时我睡得早黑灯了,也能感受到脚上的被子被摸了一下。外公外婆都是习惯8点早睡的人,我跟外婆说我会准时回家的,不用每天醒来看我。可外婆一直坚持,说是总要起夜上厕所的,顺道来看。

  学校食堂条件简陋,菜式单一。不过学生中午和下午都是可以回家或者外面饭店餐馆吃饭的。可我一直在食堂吃,因为食堂的伙食费最便宜。爸妈嘱托我住在亲戚家里,要眼勤手快,要讨人喜欢,不要给外公外婆添负担。所以即使是每到周日放假的这一天,我也会自觉克制。尽管舅舅一家都很随和,外婆也会额外多做一些菜,可敏感自卑的我依然小心翼翼,乖巧少语。大家坐一桌的时候,我只夹着面前的菜,他们问我喜欢吃什么,我也是一句“不挑,什么都吃”用以回复,然后埋头吃饭,再喜欢的菜也只挑三块,绝不多吃。可是外婆不用问,就知道我最喜欢吃什么。

  外婆每个周日中午都会炒土豆回锅肉,肉是那种一半肥嵌着一半瘦的那种。尽管外公和舅舅吃得素淡,而堂弟又爱吃鱼虾,他们也多次说“少炒肥肉”,但是每个周日中午就有。外婆一直坚持做这道菜,她一定是在我的眼神里发现了却从来不说明。她默默地做着,我默默地吃着。

  周日午饭后,舅舅、舅娘收拾行李各自返回单位上班。我打开电视机,看周六晚的综艺节目重播,电视上主持人和嘉宾的互动笑料频出,我一直跟着嘻嘻哈哈,而外婆这个时候,总会坐在旁边做一些什么,有时是剥一盘豌豆,有时是纳一只鞋底,有时候是缝补着我翻边了的袖子……不用埋首书山题海,还有亲人在旁无声地陪着,做着自己的事情互不干扰,那是我高中时期最温暖的时光。

  学业紧张的三载寒暑,和至亲星散各地的一千多个日子,倏忽而逝。我考上了大学,那个暑假,完成一切助学贷款手续,又打了一个多月的暑假工,准备奔赴另一个没有亲人的陌生之地求学,我拖着行李去外公外婆家,跟二老告别。

  那天外公坐诊,只有外婆在家。外婆摸着我的手,问我:“打工累吧?”我摇摇头,回答:“不累,我在超市当收银员,收钱的,没晒到太阳,还有空调吹!”外婆又摸着我的斜挎小包,问怎么打开。我有些疑惑怎么突然对我的小包感兴趣了,没多想后便把方法告诉她:“你看,这十字形状的塑料扣,只要把那一竖扭成一横,两个横划重叠,上面的布盖就可以掀开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操作,外婆说:“好神奇啊。”重复了几遍后就忙她自己的了。我在外婆家睡了一个午睡后,就拉着行李,背着包,坐大巴倒车去火车站了。走的时候,外婆一直拉着我的行李箱,送出门口,送到了路口,又陪我等到大巴车来。上车后,外婆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一直挥手,一直挥手。

  等到我到车站,翻包拿票时,才看见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双布鞋垫。一只鞋垫上绣着“学业”,一只鞋垫上绣着“有成”。大红的花色,白色的麻线,细密的针脚,我知道那是质朴的外婆送我的升学礼物,但不知道是啥时候绣的,她不识字,一定是问过店员后专门买的字样。塑料袋里鞋垫下还有一个小布包,崭新的,手缝的,还用的是衣服扣起。我打开扣子,里面竟放着200元。那时我高中一个月的伙食费才40元,这几乎能抵我半年的生活费了。外婆一辈子没有上过班,这200元对她而言也是一笔很大的积蓄!我拿着钱和鞋垫,在车站无声地泪流满面。

  冬夜寒风凛冽,灌进脖颈,人瞬间清醒,我回忆着稀疏的往事,把外婆的细节讲出来。舅娘轻拍我的肩,说:“你知道的,外婆话少心善,家里采买钱财都是外公手办,你外婆也从不收钱管钱。我们给她钱,也是立马上交给外公,一辈子都没给自己买过啥。只是收捡一些废品变卖存钱,20年前的200元,那得捡多少个纸盒子空瓶子啊!”

  是啊,外婆1分1角、1块10块这样存了多久啊,才去换了百元大钞,然后放进手缝的小钱包,最后不动声色地塞进我的包里,一如她不动声色的爱,溢满了每一个共同度过的星期天。

  可是,往后岁月里的每一个星期天,我都没有外婆了。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