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有棵橘子树,在东南角,很不起眼儿。既无黄葛树的高大,又无银杏落叶的特别。哪怕开了花,也不如日本晚樱和垂丝海棠那样夺目耀眼。总之,这是一棵橘子树,它就站在那里,谁也不理。
我初次见到它还是军训期间。刚入学时总想把校园探个干净,拉着同学遍寻各个角落的秘密。就像拥有一盒怪味巧克力,无论是吃的什么味道,都觉得惊喜。可我却在东南角发现这样一棵孤零零的树,挂着亚克力牌子,上面介绍道:柑橘,芸香科柑橘属小乔木,别名番橘、橘子。同学看着一本正经的介绍栏笑了:“这也要说?谁还没吃过橘子?”是的,这是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橘子树。
冬来暑往,我疲惫于学校的各类考试,对探索校园边角的游戏也失了兴趣。从入学时的憧憬,到如今的麻木,没时间去想这些那些的意义。每日不过是从宿舍到食堂,从食堂到教室,从教室到操场。我恨不得走最直的线,用最短的时间分配给走路,好留出时间来去做“正事”。
直到某个秋日,我路过东南侧走廊,竟然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果子香气——橘子树结的果。学校的树很少是结果的。鬼使神差,我下了楼,来到橘子树旁。树上挂的果子都还很青,酸涩的气味弥漫空中,又随风飘去远方。不高的树、小小的果,却理直气壮地尽可能发出最浓烈的味道。勇气可嘉,然而仍是无人在意。我理了理书包,走了。
上课时老师讲到屈原,讲到“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楚国是在湖北和湖南吧,我想,这里的人们也爱种橘,耙耙柑。在乡里卖不到一元一斤,用车拖到城里,就可摇身一变,叫价10元3斤了。云广的水果更多:春节上过热搜的砂糖橘,甜蜜小巧;黄澄澄的皇帝柑,清甜多汁;橘子是很善良的食物,尽量满足人类对于甜味的追求,价格又很低廉,使得人人都能吃得起,送礼时也偏爱它。并且食用起来也很方便:无须削皮、无须清洗,刀是只能用来对付橙子的。只要用手将它的外壳揭去,留给你的内心已体贴分成多瓣。
但橘子和苹果香蕉一样,都是很无聊的水果,遭人嫌弃。在切好块的西瓜、草莓、黄桃面前,谁会选择它呢?
饶是如此,我还是开始好奇那棵橘树究竟结的是怎样的果。原谅我常年生活在“真空”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虽勉力分出大橘子与小橘子,却没法仅凭树的模样判断出种类来。我没空去弄明白这些,只是那橘子树上尚还青涩的果,竟意外将种子埋入我心底了。
日子仍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活像一本错印了重复内容的书,一页页地翻过去,似乎只有页码不同。可我确切感受到自己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好像学会了很多,但失去的更多。我如此,身边的同学亦如此。即使有人发现异常,也会用“一切都是为了高考”来宽慰自己。可高考后呢?上完大学呢?工作又怎么样?不得而知。我的外班朋友很快乐地选择了文科,她说科技发展,人们的精神日益匮乏,于是需要他们。我微笑着不敢苟同。可如今见到的她,已失去了以往的神采,抱怨着一天要背十几个公式化答题套路,似乎忘了要唤回人的精神这一使命了。
我没有丝毫理由去说她。我功利地选择了理科。但事实上以我的学习成果,做出来的电磁炮恐怕会先把自己炸飞。我感到痛苦,同时迷茫。我撕下日记本扉页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很久没有写日记了,以至于委屈它蒙了一层灰,再失去扉页后又被扔进箱底。我也开始麻醉自己,哄骗自己“考上大学就好了”。可之后呢,我究竟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我不愿去想,但我知道一套标准模板:考大学、考公、考研,进大厂。多少人在追求这些,我也要去做,生怕落下一步,空掉一辈子。我打心底不赞同自己,又必须赞同自己。我一边为在这套模板上的成功率高于大部分人而感到沾沾自喜,一边又自我唾弃。我是装在套子里的人,我是卡夫卡笔下的大甲虫。我会“茴”字的4种写法,虽不知用处,但很乐意传授他人。于是我宽慰自己,谁又不是这样?
橘子树不是。
它错过了最好时机,没能在秋天结束前完全成熟自己的果——硕大又丰满的黄橙色橘子。它的叶子已然全部枯黄,掩不住仍是半青不黄的果。凭什么呢?如此我行我素,它的种子还能被播到土里去吗?生物的天性是繁衍。它是生存这门课的差等生。
那样自由。
我嘲笑它,我妒忌它,可它全然不知我的想法,只是做着“芸香科柑橘属小乔木”。于是我终而开始怜悯。
终而朝它奔过去,凭着助跑跳高,摘下一枚青橘。我重重落地,我扯开它厚厚的皮,无视白色的经络,直接塞进了口中。
好酸。
汁水、柑橘特有的香气、苦的经络和籽,满满充盈着我的口腔,浓烈的酸味入侵我的身体。真的很难吃。我却将它尽数咽入腹中。
这是一棵野生的橘子树,未经过人类的驯化,没有现代水果的美味。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橘子还存在?我抱怨道。
天雾蒙蒙的,橘子树在晚秋的冷风中昂然挺立着,丝毫不顾有一个人刚摘了它的果。理所应当地掉下一片微卷的叶,落在我面前。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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