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洇出蟹壳青时,雾气正浓,大地像一团混沌的茧。山川一浪又一浪向前奔腾,在雾霭中时隐时现,恍若巨兽的脊骨,沉默地向天际匍匐。

  等到太阳升起,眼前豁然开朗。此地奇石怪峰、山高林深,青石遍地、雄奇壮美,被人唤作“天幕川”,是去往县城的必经之处。当地传说这里是上古时凤凰泣血坠亡所化。可天幕川上的旅人无暇顾及山色,只顾肩着残月晓日赶路。

  阿明打小无父无母,从前庄上婚丧嫁娶,断少不了一把唢呐,于是他得了村里老人的举荐,拜入庄上有名的唢呐师父门下学艺。日复一日芦苇吸水、小腹练气,少年时有了点活儿在身,刚要学着挑大梁,可师父却一场大病去了。师父清贫,吹一辈子唢呐,没剩下什么,单是下葬便用完全部积蓄,房子给了师母和女儿。没了住处,阿明只得再寻去处。学艺数年,而今唯一的身家只有一把唢呐,这是师父当年为每个徒弟专门做的,摸着它,似是摸着师父的手,余温尚存。

  如今这世道,吹唢呐越来越难吃口饱饭。这些年来,村里搞起包产到户,城里也开起工厂商店,庄上的年轻人纷纷进城打工,人们渐渐富裕,唢呐却早已听厌。现时这婚丧嫁娶也有了西洋乐队,乐器千般,声势壮阔,倒让这把孤苦伶仃的唢呐尴尬起来。

  阿明犹记得最后一次陪病重的师父出活,是西庄卢家的婚礼。卢家儿子发了财,娶了县城的姑娘,搞了场大婚礼。本来只依新娘,请了县城乐队,可是又拗不过老母亲,捎上了唢呐师傅。师父病重,可在人前不露颓态,通身素净长褂,一只挂红唢呐,气势非凡;可与那县城来的乐队一比,又立刻落了下风。那些人花团锦簇,门道不少,穿皮衣的青年弹着村人从未见过的电吉他,红指甲的姑娘拉开硕大的手风琴,一曲《甜蜜蜜》震得祠堂大梁上的灰簌簌地掉,激起村人阵阵叫好,也让身体不适、本就苦苦撑着的师父铁青了脸。他端坐一隅,等着主家按旧习来给唢呐师傅敬茶,可是主家和客人都只顾着听西洋乐器,对师父不闻不问。师父风骨嶙峋,甚为不悦,既然受了冷落,就告诉徒弟们,唢呐匠不图吃喝,喝不到敬茶,吹完唢呐就不留席。那是阿明学唢呐以来唯一一次没吃上酒席。

  而今师父去了,几个徒弟也各自纷飞,只有无亲无故的阿明还暂留庄里。阿明年少,庄上各户有些红白喜事,偶尔也请他来吹,却不给钱。阿明觉得自己这唢呐技是打小的童子功,这些人是看他势单力薄诓他的唢呐。可是人们其实并不在乎阿明的唢呐,因为大家并不觉得这半大小子是个唢呐师傅,请他,不过是看他师父过去的面,也是看他无父无母可怜,添副碗筷,给顿饱饭。阿明索性把心一横,要绝了手艺,去城里做工。他出走前,向师父的牌位磕了足足十几个响头,可到底还是羞愧难当,怕师父在天之灵怪罪,于是不敢丢了这傍身的唢呐。

  阿明走着走着,极目远去,这天幕川重峦叠嶂,树影葱茏,群峰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悬在头顶的巨幕,压得他透不过气。山风掠过林梢,阿明攥紧师父留给他的唢呐,青铜管身已被手心汗浸得发亮。望着手头的唢呐,想起刚刚离世的师父,又想起前无来处,后无去处的自己,不禁悲从中来,垂头丧气地踉跄走着,险些撞上身后的来人。

  “你这孩子,赶路可不兴闭眼!”来人是个面糙皮黑的老人,身量单薄,可是精神矍铄,上下一身的确良布料,衣着朴素,整洁干净。“后生,这天幕川的路可不好走,你这是要往哪奔?”老人声音沙哑,粗粝的手掌按在阿明背上。“上县城,寻饭吃。”阿明像是自说自话。老人只是哈哈一笑,又拍拍阿明瘦小的膀头:“我去东山的村子,和你顺路,一道走吧,路上有个照应,等越过这天幕川,再各走各路。”

  阿明的喉头动了动,攥唢呐的手松了又紧。天光虽破云而出,却穿不透天幕川的青纱层叠,只是斑斑点点剪在地上,支离破碎像撒了一地铜钱。阿明端详着身旁的老人,看他这般年纪,尚要为生计奔波忙碌,似是一个预兆,又难过起来。老人也打量阿明一番,十六七岁却只有十三四岁的个头,又看见他手上攥着的唢呐,当即如获至宝一般指着它:“后生,吹唢呐的吗?我也吹过,几十年没碰了,有缘有缘。”阿明低头摆弄着唢呐,声音细若蚊蝇:“是,但吹这玩意现在吃不着饭,我得吃饭。”

  老人爽朗一笑:“吃饭归吃饭,人活着总得有点‘道’,这唢呐就是门‘道’,学好了,到哪都有人叫声‘师傅’。”阿明并不懂什么“道”与“不道”,他只觉得手头的唢呐兴许是件财物,倘若有个合适价格,他不会吝惜。听见老人这样一说,便小心翼翼发话:“那老师傅现在做些什么,不吹了吗?”“现在,现在是木匠了,早不吹了。”老人晃晃手头的布包,发出些铁器、木块碰撞的声音,阿明还注意到这老人的上衣兜里似乎有个鼓鼓囊囊的东西。

  “那……”阿明想要举起唢呐,老人便立刻按住他的手:“孩子,你是不是想卖给我?别急,这唢呐既然是你的,它就要跟你一辈子。我当年气盛,要自立门户,背着师父自己去接活,给一个有钱无德的人吹了一曲‘百鸟’,人家知道我是他的大弟子,一传十,十传百,也就坏了他老人家的名声。师父知道了,就赶我出门,那时就赌誓,再不吹了。”

  阿明心想,天底下哪有不让徒弟自己谋生的师父,《百鸟朝凤》可不是一般曲目,准是这老头学艺不精,在人前没吹好,这才砸了他师父的招牌。想着想着,阿明有些恍惚,他的脸像是晒多了太阳,可这天幕川哪来的大太阳呢?二人只是一左一右,一老一少地走着。

  天至晌午,前方声势大作,原来是一群迎亲的人们。他们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倒使阿明有些畏缩。“来来来,见者有喜,见者有喜。”那些人看见阿明和老人,不由分说塞了几颗喜糖。老人开心地接过,掏出旱烟点了起来,问起是谁家的姑娘,嫁给哪里的男子,继而和那些人笑作一团。“你们说巧不巧,今儿倒真是你们有福气,还没到庄上就有唢呐师傅。”老人看看迎亲的队伍,拿着旱烟袋指指阿明。

  “老人家是吹唢呐的啊?时下不兴那个玩意,但您要是唢呐匠,给我们吹一段也好,喜钱少不了!”迎亲的人笑笑道。“什么喜钱?若是不要,说声就是,要了的话,唢呐匠吹唢呐,钱是给活计的,不是主家赏的。还有啊,唢呐师傅不是我,是这位。”老人突然正色,并用力推出阿明。阿明看见老人的态度,有些惶恐,自己从小到大不被人当回事,如今却被这老人当作唢呐师傅,有些不知所措。迎亲的人们一看是个半大小子,有些讶异,但是架不住老人的气度,便又笑笑道:“是是是,是工钱,不是喜钱,我们要唢呐,您给吹一段!”“我说了嘛,唢呐师傅是这一位,要的话,是他吹。”老人又拱了拱阿明。

  “这不还是个孩子吗?”那迎亲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孩子?手上有唢呐,就是唢呐匠,这少年学的是童子功,玩意好着呢,吹坏了我赔,吹好了,钱是他的,一分不能少!”老人从容地说着。阿明从他身上看到了过往师父那从容的派头,那是师父说过的“做人要有胆气”。迎亲的人们大概是不想坏了喜庆的气氛,不再说什么,只好点点头,让队伍稍作休息,并让阿明吹上一段。

  众目睽睽,阿明的脸瞬间绯红一片,指节因紧握唢呐泛起青白。他想起了师父说过的“唢呐一吹,人神共听”。年纪轻轻的他,不知怎的有了胆气,不再为什么长幼尊卑所掣肘,那把之前有气无力的唢呐此刻竟也欢脱起来,高亢清亮的声响像是要穿过天幕川层层的树影,直飞蓝天。

  正吹着,一阵风吹来,扬起迎亲队伍的花轿,霎时红艳艳一片。阿明像是要争一口什么气一样,瘦小的身子极力吸着气,尽情地释放着,他一想到主人家说“时下不兴唢呐”,便卖力地吹着,一曲《抬花轿》自是练过无数回的,可这次是真正的独挑大梁。他是这儿唯一的唢呐匠,不能损了代代唢呐人的面。最后一个高音刺破云霄时,阿明的肺叶几乎炸裂。一曲落罢,唢呐声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阿明的胸腔剧烈起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踉跄半步,唢呐管口垂向地面,汗珠砸在黄土上溅起细尘。四周骤然寂静,忽然有人喊了句“好”,掌声如暴雨般炸开。

  唢呐吹了,喜庆更添几分,他们欢天喜地同阿明和老人辞别,多给了些喜糖水果什么的,也给了工钱,像其他唢呐匠那般多。阿明兴奋至极,甚至幻想起到了城里也能靠吹唢呐做番事业,娶个妻子,将来名成,也要收上几个徒弟,开枝散叶。而在这金钱的喜悦外,阿明头一次感到了另一种喜悦,那就是师父说的“人有一生一死,唢呐一喜一悲,吹的就是人的一辈子”。他是这迎新队伍的唢呐匠,他吹得卖力,吹得尽兴,他没丢师父的脸。看着那些人笑得合不拢嘴,他没有了此前的畏缩,高兴地祝贺着大家。老人大笑起来,拍拍阿明:“没有你这把唢呐,这亲接得到底要少了几分味道!”

  送走了迎亲队伍,一老一少继续走在这天幕川上,阿明没有吃喝的,只能嚼着喜糖。老人见了,立刻不由分说地掏出布包里的食物,和阿明分吃着自己的干粮。二人吃过休息了一阵,老人吸着旱烟,突然发问:“吹起唢呐,是什么感觉?”阿明只是傻笑道:“很畅快,能挣钱!”老人慈祥地一笑:“除了挣钱呢?”阿明不明所以:“不挣钱,吹它作甚?”老人收敛了笑,只是又拍拍阿明的肩膀:“你吹那‘花轿’,架势真像个大师傅。没有情,吹不出好唢呐,这世间的道理都是这样。”

  “《百鸟朝凤》知道吗?而今的人都不听唢呐,也不吹这老曲了。”老人有些黯然。“那是很傲的曲目,我学过,但吹不来,师父说,‘百鸟’不是有钱就能吹,只吹给有德的老人。”阿明想起老人之前说的话,咽了咽口水。“‘百鸟’不能只用唢呐吹,得用心吹。我说了嘛,我年轻时吹给无德之人,坏了规矩,吹得再好也不是‘道’。‘百鸟’不一定看年岁,但一定是吹给德人、义人的。老汉我70了,大夫说头壳里长了东西,命不长了,我不是什么大德之人,百年后不配有人吹,就盼着有人能趁着我眼还没闭上吹一曲。”说到这里,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拍拍阿明,示意继续赶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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