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题记

  尽管来到北国已半年有余,但站在鼎新楼前的台阶上,望着漫天卷地的树叶像金色的碎纸片般翻飞,还是会思念南国。风衣下摆被风扯得猎猎作响,鼻腔里灌进干燥的凉意和刺人的风沙,忽然想起南国的春该是百花初绽的时节,空气里浮动着蜜色的甜,连江面上的风都是湿润的,裹着咸腥的海气轻轻扑在脸上。

  在南方长大的人,对风的认知是被榕树荫滤过的。除了偶尔几天的台风天,南国的风总带着草木的呼吸,春天穿过三坊七巷的骑楼时会绕个弯,把青石板路上的落花卷成小小的漩涡;夏天在闽江边散步,江风挟着水汽漫上来,黏黏地贴在手臂上,倒像是被温柔的拥抱箍住了。而北国的风是带着侵略性的,尤其在秋冬之交,它从极北之地万里远赴而来,从辽阔的平原长驱直入,常常在不经意的路口猝不及防地袭来,吹翻教授的帽子,掀起同学的裙角,逼停路上的自行车,在楼群间撞出尖锐的哨音,如同恶作剧得逞的浑小子,发出“嘎嘎”笑声扬长而去。在南方,连风雨都带着几分温吞的客气,哪里见过这样暴烈的脾性。

  更难熬的是干燥。没有来过北国的人,是无法想象“尘满面”的,只消待呆上三两天,不加以额外保护,嘴唇保准裂开细缝,而鼻腔里总像塞着团火,早上用手轻轻一探,免不了流下鼻血。夜里,猛然抬头朝天望去,不见星辰,却是一片紫红,问了本地的同学,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沙尘暴。想起南国的梅雨季,虽然有时连续下上一个月的雨不见得有多舒服,然而撑着伞走在老巷里,青砖墙吸饱了雨水,泛着深黛色的光,石板路上积起数不清的小水洼,白天穿一双“洞洞鞋”踩水,夜里伴雨声酣然入眠,弄雨、听雨、赏雨,人总能找到自己所好。

  饮食上的隔阂是慢慢显出来的。在南国时,好食东北馆子,菜盘里飘着厚重的油花,咸香的滋味在舌尖上炸开,一口气可以吃下3碗大米饭,偶尔来上一顿,回味无穷。不过人总是这样,天天下馆子就会想念母亲的手艺,顿顿大鱼大肉总会想念白粥咸菜的寡淡,在外地停留久了舌头自然也想念故乡的滋味。“锅包肉”的味道是好的,却总让人想起家里瓦罐里煨的各种汤,汤色清亮,浮着几片嫩绿的葱花,喝下去连胃里都泛着暖意。有次生病感冒,浑身难受,一点胃口全无,忽然想起故乡街头的鱼丸铺,老板掀开锅盖时腾起的白气里,包着肉馅的鱼丸在汤里浮沉,滴上几滴白米醋,连汤带丸喝下去,额头微微冒汗,浑身都舒坦了。在北国,南方吃食是有的,不过店家往往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腔调,以至于“沙县小吃”反倒成为了浙江名点。

  整个冬天,我都在思念南国的阳光。想起榕城的冬天,阳光总是懒洋洋的,照在学校的银杏树上,洒下一片金黄,仰躺在足球场的草坪,一下午也就悄然度过了。不过要说北国冬天有什么是南方孩子羡慕的,我想大概是雪了,南方的雪是吝啬的,往往落地即化,顶多在枝头积些薄霜,像怕惊扰了人间似的。而这里的雪传闻是铺天盖地的,不免让人感到新奇。“大雪纷纷何所似?”这种新鲜感和期待劲在初雪降临的时候达到了顶点,那天早晨推开窗,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雪花大如棉絮,簌簌地往下落,真应了那句“换了人间”。初雪是很松软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路上看见几个同学在打雪仗,他们大声笑着,把雪球砸向彼此,黑衣印着白雪,鼻尖冻得通红。初雪,总能给人带来不一样的心情,这种天地间的白色精灵轻轻落在肩头,把昨日的苦闷一扫而空,这是南方不能有的。

  转机出现在3月末。那天我抱着书本往图书馆走,忽然察觉到一抹不一样的色彩。抬头望去,教学楼边的杏树枝头不知何时冒出了点点粉白,花苞鼓鼓的,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第二天再经过时,已有几朵性急的花绽开了,5片花瓣薄如蝉翼,花蕊呈淡淡的粉白色,在风中轻轻颤动。接下来的日子,杏花便如潮水般漫开了,整棵树都被粉白色的云霞笼罩,连枝头的新叶都成了点缀,映着教学楼单调的灰,这是何等的春景!我原以为春应是南国独有,不属于硬朗、冷峻的北国,然而这些每年沉寂9个月的杏树,却绽放出了足以让所有人赞叹的、最春天的花海,这是一个冬天的积蓄,只为邂逅一场北国之春,为春正名,何等浪漫!

  想起刚到长春时,总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带着棱角,风是硬的,雪是冷的,连人说话都带着股冲劲。可此刻的杏花,却让这座城市有了温柔的褶皱。原来每个地方都有它独特的情书,只是需要时间去读懂。和修自行车的大爷闲聊,大爷忽然就指着那杏花:“咱这儿的春天,就数杏花最俊。别看冬天闹得凶,春天一到,啥都软和下来了。”我笑着点头,忽然想起福州的春天,木棉花开得轰轰烈烈,满树的火红像要燃烧起来。原来每个季节都有它的馈赠,每个地方都有它的温柔,只要你愿意等,愿意打开心扉去接纳。

  如今站在鼎新楼的台阶上,望着盛开的杏花,忽然明白所谓故乡与异乡,不过是时光在生命里留下的不同印记。那些曾经让我皱眉的大风,如今会帮我吹干晾晒的衣裳;曾经觉得粗粝的面食,咬一口竟也有麦香在舌尖打转;而那些直爽的北方朋友,早已在无数次的课堂讨论、食堂拼桌中,成了我异乡生活里温暖的存在。

  杏花谢的时候,枝头会冒出嫩绿的新叶,再过些日子,就会结出小小的青杏。就像我的大学生活,那些最初的不适与思念,终将在时光的沉淀中,化作生命里独特的养分。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总要离开熟悉的土壤,去感受不同的风雪与阳光,才能明白,原来每个地方都能成为心灵的故乡,只要你愿意在某个花开的时刻,轻轻张开双臂。

  风起时,又有几片杏花落在肩头。我忽然想起南方家中的窗台,此刻该是杜鹃花开得正艳吧。但没关系,这里的春天,已经用它的杏花,给了我另一种温柔的慰藉。原来世界很大,大到每个角落都有不同的风景;世界又很小,小到一朵花开的声音,就能让异乡人的心,在瞬间与这片土地轻轻相认。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