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爱的乔女士:
最近好吗?
上次见你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是冬天,宝鸡下了第一场雪,雪一落到地上便化了,什么也没留下。凌晨5点的马路上,白纸被寒风吹得直打转,旋转着升起又落下,堆积在路的两边,在昏黄的路灯下倒也有几分像落下的雪。
你卧室窗外的那棵树,从6年前的一棵小苗,已长成树冠能遮住窗边大半阳光的大树。也许再过6年,大树变成了更大的树,树冠越来越高,阳光又可以没有障碍地落进房间了。可是陕西的冬天很少出太阳,那段时间也一样,天空灰扑扑的,没有一丝蓝色。小时候你告诉我,这是因为北方到了冬天就要烧暖气,烟囱排出的烟盖住了蓝色的天,等冬天过去天空就会变回蓝色了。
从小我就不喜欢冬天,不仅是因为天空的颜色,还因为必须要穿上厚厚的衣服。小时候我贪玩,不是个安静的孩子,穿着厚厚的衣服跑两步就满头大汗。偏偏你又怕我冷,缝了一件又一件的棉袄让我套在外套里,那些棉袄厚到我连手都抬不起来。那时候我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你每年都会给我缝一件新棉袄,后来爸妈把我从镇子接回宝鸡的时候,你便把我从小到大的棉袄全部拆掉,给我缝了一床特别厚实的褥子。我印象中的你,要么坐在走廊里聊着天纳鞋垫,要么戴着老花镜坐在缝纫机旁。春天的褂子、夏天的裙子、秋天的长裤、冬天的棉袄,还有各种大小的沙包、带抽绳的小零钱包……春夏秋冬,你就坐在那里,像一位布艺魔法师,把不同花色的布匹裁剪搭配,缝制成最好看的样子。我的小书桌就放在你缝纫机的旁边,缝纫机踏板的咯吱声和针穿破布匹时的唰唰声就是我童年的底色。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开始有了青春期少女莫名其妙的虚荣心,不再愿意穿你缝的衣服,也不再用抽绳的零钱包。每次回去探望你,你都把我拉进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布包,掏出厚厚一摞鞋垫给我,那些鞋垫针脚细密,裁剪合适,你选的都是我小时候喜欢的颜色。你的作品从一开始承包我的从头到脚,到后来只能待在别人看不见的鞋子里,你没责怪过我,只是收起了缝纫机。到现在我的柜子里还有数不清的没有用过的鞋垫,那是你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和春夏秋冬。
再后来我离开家,去了几千公里外的城市读大学,每年只能见你两次。你也不再缝鞋垫,因为你的手不像我儿时那样稳了,眼睛也一年不如一年。你搬来了宝鸡,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那时候你窗外的树刚种下,你担心这棵树长大以后会挡住你窗前的阳光。我说没事的,这种树会长得很高的,就算它过几年长到了3楼这么高,它也会一直长一直长,慢慢地它就长到4楼5楼6楼去了,到时候阳光还是能照进来。可是你没能等到阳光再次照进来的那天。
我们上次见面是半年前,我收到消息匆匆赶回去时已经快到深夜。那是我们最安静最沉默的一次见面,往日里我们每次见面都要拥抱着一边转圈一边大声表达对彼此的想念,但那次却只有我一个人用我们俩之间特别的语调说:“是我呀!你想不想我?”你没像往常那样激动地起身迎接我,你慢慢睁开眼睛,虚弱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缓缓对我伸出手。我站在卧室门口问,你还认不认识我?你含含糊糊地,却也掐着嗓子小声地说:“当然啦,这是我的小宝贝。”那时候其实你已经不认识别人了,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
你的后事办得很体面,灵堂就搭在你窗外的那棵树下,香火连续不断地燃烧了3天3夜,那棵光秃秃的树上挂上了白色的幡,祭拜的花圈靠在那一排树上,叠了一层又一层。我们穿上白色的孝服,头上系上白色的孝帕。听妈妈说,这些白布是你好多年前就备下的,这么多年后,我还是穿上了你亲手缝制的衣服。
那3天时间里,祭拜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我听着他们讲述和你之间的各种故事,听着他们怀念你,却觉得虚无缥缈,好像一切都是假的。直到第二天,你的一位旧友找到我,像你一样拉着我的手带我走进卧室,打开布包,拿出一个袋子递给我,说是你病重后没有力气再缝衣服,就拜托她替你将这件衣服收了尾再送给我。我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套蓝色的小套装,是你做给我未来的孩子的。我拿着那件衣服,如被雷击一般呆站在原地,耳边朦胧听到那位奶奶抽泣着的说话声:“这是你奶奶叮嘱我一定要给你的,她只看到了你结婚,等不到自己的重孙子,只知道你喜欢蓝色,也不知道以后是男是女……”从那一刻起,奶奶,我才意识到以后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如今已经入夏了,再也感受不到去年冬天寒彻入骨的冰冷,你再也看不到我写的信,大家也逐渐回到正轨上,工作的工作,学习的学习,看似一切都被时间渐渐冲淡。上周我回家去看爷爷,坐在你的卧室向外看,阳光透过树叶在飘窗上投下一片一片的光斑,窗外的那棵树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天,又在春天重新长满了绿叶,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一片生机盎然。虽然你已不在,看不到这棵树长成参天大树的那天,但作为你生命的延续,我祝你的生命再走进100个春天。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