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了。

  你已经离开18年了。

  这18年里,我梦起你的次数屈指可数,两次?抑或3次?

  我不敢再往上加了,我没有信心。因为,你去世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落,一丝难过也没有,就好像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离开了我的生活。

  人怎么会梦到一个陌生人呢?

  今天我想起你,也并不是因为我像别的女儿那样,想自己的妈妈了,是那种期盼再次投入妈妈怀抱里的想念。而我不是,我很冷静,冷静里带着悲悯,我是因为悲悯你而想起你,就像悲悯其她女性一样,我的悲悯因为辐射面太广,落到你身上时,只剩下薄薄的一片。

  你不会介意吧?应该不会的,你已经习惯了,你这个女儿从小自私得很,她一心读书,没有精力去爱任何一个人。

  那年春天,你总爱和邻居二嫂嘀嘀咕咕些什么,每次与她“密谋”完,你走路的步子就会轻快很多,笑容也多了很多。

  终于有一天,你悄悄问我,如果妈妈和二嫂她们去新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为什么要去新疆呢?

  那里的政府给外来户免费盖房子,还分给土地,生活挺好的。

  我想问的是“在老家不好吗?为什么要离开呢?”

  新疆对你我来说都不过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因为足够遥远,足够陌生,所以你的憧憬也足够美好。

  于你而言,“去新疆”成了那个春天最紧要的事情。你悄悄地攒钱,把一角两角的毛票折在纸里,藏在屋子里的角角落落。每天再忙,你都要起早,蒸一锅馒头去卖。冬日清晨,浓雾弥漫,你浮在雾里,身上湿润润的,像是裹了一层细雨。每一根发丝上都艰难地抱着一颗乃至数颗小水珠,随着你揉面的节奏一起一伏。夏日清晨,灶台边热浪滚滚,高温压榨着你瘦弱的身躯,汗珠在你额头上晃动,晃破了便顺着脸颊滚落,一颗一颗如珍珠,跌碎到案板上。

  你一角一角积攒着希望。要不是那天下午,调皮的我钻到床底下,搜到许多纸折的玩具,要不是10岁的我,好奇心饱满得过分,我不会拆开它们,更不会向大家炫耀我的发现。

  妈妈,要不是我,你是不是就可以去新疆了?或许你能住在宽敞的房子里,采着洁白的棉花,哼着悠长的小调。甚或你会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过闲淡小妇人的生活。可日子经不起假设,往事经不起回首,你仍然困在婚姻里,做着妻子,还做着妈妈。

  杨树爆出嫩芽,黏黏的,那是未干的羊水。杨树叶张着阔大的耳朵,把天空缝缝补补,托举出一片绿意。风给杨树叶绣上斑驳花纹,摇着它们簌簌飘落。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

  就像草会结籽,树会挂果,你去新疆的梦想终于也结成了果,只是,这个果结在你心里,也烂在了你心里。

  也是最近这两年,我才懂你那时的痛苦,懂了你对新疆的向往。

  原来,你试图挣脱你的命运,试图突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禁锢,试图奔向一个缥缈的桃花源。可是像无数传统的女性那样,你只能把那个念头在心里奢侈地一遍遍念叨,你不敢实现它,你无力实现它。

  你是我的妈妈,可是我对你却很陌生,陌生到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有什么温情的过往。别的女儿总能想起与妈妈亲昵耍赖的细节,那种幸福,即便她们只是在回忆,尚隔着时空的遥远距离,可是,我还是能从她们的语词中闻到幸福的气味儿。

  那是我不习惯的味道。

  跟妈妈撒娇是什么滋味呢?被妈妈宠溺又是什么滋味呢?

  我一直觉得你不爱我。

  那年秋日的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玩耍,我以为你一定会陪我的,你前一天答应过的,可是你赶着去上班。你推起自行车就走,我扔下手里的玩具奔向你,拽住你的腿。

  “我不要你走!我要你陪我!”一个5岁孩子的幸福就是这样简单啊,渴望占有妈妈的时间,渴望妈妈的陪伴。你用力掰开我的双手,很用力,我的小手很疼很疼。

  可是,我仍然不想放开你。甚至,我把自己逼成一条八爪鱼,双手双脚紧紧攀附着你,我想,你肯定跑不了了。

  “咦?丫头,看那边,你阿公给你买麻花回来了。”

  应该是麻花的香味弄松了我的手脚,我的魂魄都被吸了过去,你就是在那一瞬间逃走的。等我回过神来,放声大哭时,你已经走远,只留给我一个瘦削却决绝的背影,在清晨细细的尘土里渐行渐远,渐渐模糊。

  还有那年暑假,我还睡得正沉,你叫我起床,我哼哼了一声又堕入梦里。正在我酣眠时,我的屁股突然好似开了花般的疼——你打了我。你打得很用力,至今我还能听到你巴掌抡在我屁股上时发出的爆裂的声音。我睁开眼,眼神里充溢着委屈和恐惧。

  你怎么那么狠呢?

  那年我才8岁,你的巴掌在我的潜意识里定下一个闹钟,它几十年如一日地响在清晨5点左右。

  ……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羁绊很奇妙,我曾经那么渴望你能宠溺地抱抱我,渴望你能亲吻我,渴望你能温柔地爱我,那种渴望在一次次这样的场面中,一点点稀薄了一个孩子对妈妈的眷恋。

  那些不能被母爱沐浴的日子,渐渐地,被阿婆(奶奶)的爱充实。春天,她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生怕亏了我的身子;夏天,为了让我睡得安稳,她经常彻夜给我扇扇子;秋天,她采集果皮,扎染布帛,只是为了给我做出与别的女孩不一样的衣服;冬天,我窝在她怀里,听她讲遥远而神秘的故事。阿婆用任劳任怨,用善良温和把我的心填满。

  依恋阿婆到什么程度呢?别人家的小孩,进门的第一声呼喊一定是“妈妈,我饿了!”而我,进门的第一声呼喊一定是“阿婆,我饿了!”这是阿婆把她的温情倾注在一粥一饭里,倾注在一声声慈爱的呼唤里,倾注在一下又一下柔软的轻拍里,倾注在每一个我们共眠的夜色里……阿婆不懂爱,她只知道她的孙女需要她用细水长流润泽。谁能想到,直到我读大学,每次回家都要和阿婆一起睡,一直到我工作。

  初中时,我对死亡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潜意识里有很深的焦虑不安。每晚凌晨两三点钟,我都会醒来,然后我推一推阿婆,听到她回应我,我才能放下心来,然后扎在她怀里,慢慢睡去。我一直以为,阿婆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谁知有一天,她笑着跟大家说,我孙女怕我睡过去了,每天晚上试试我是不是还活着。她好似谈笑风生,说得那么轻巧,可是我却懂那笑话里的悲情。

  我和阿婆的感情太深了,你插不进来,每每看到你的眼睛,我都能看到那里蓄满的落寞。你任何醋意的抱怨,在我看来都是一种离间,试图酸化掉我与阿婆之间密不透风的情感之网。

  就是那时候,或者更早,你堕入抑郁的吧。你总是爱哭,动不动流泪。有时候,你想抱抱我,我却很排斥。

  再后来,我读了高中,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你总是很骄傲于我的成绩,把它当做了不得的事情。而我,我竟然一点都不想拿它们慰藉你,我阻止你去炫耀。不是我低调,而是我觉得你从未与我分担过痛苦,也不应该分享我的荣耀。如今想想,我是多么残忍。我嘴上叫着“妈妈”,我给你带适合你脾胃的吃食,可是,我内心深处却与你隔着遥远的距离。

  感情是骗不了人的,它不是能由世俗观念规定的,不是说我是你的女儿,我就发自内心地爱你。它一定要从点滴的付出中生长出来,扎根于烟火,缠绕于琐碎,在那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中攀爬茁壮。

  大一时,你去世了。我不得不坦白说,我很平静,一滴泪也没有,我知道别人看向我的目光带着审判。嫂子劝我你好歹哭几声,应付过去。但是,我做不到——如果感情不是自然而然发生,不是痛到深处动情,那种哭泣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也有那么一瞬间质问自己,我是不是太冷漠了?她是我的妈妈,虽然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可她也是我的妈妈。她为我买过新衣服,给我做过豆包,为我裁过洋裙子,可是,我竟然对于她的去世无动于衷。

  又过了几年,阿婆去世了。

  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了好几个小时,哭到嗓子哑掉。我的魂魄好像被抽干了一样,感觉在这个人世间,再没有我眷恋的人了,原来这就是心痛。

  那时候,我想起了你,那是你离世5年后,我第一次带着感情想起你,但是那种感情不是对你的想念,而是一种淡淡的愧疚。

  作为你的女儿,我不曾真正爱过你。作为妈妈,你不曾被你的孩子真正爱过。这多么遗憾啊,我们徒有母女的名分,却并无母女的情感。

  再后来,我也动不动流泪,上着上着课,眼泪滚落,根本控制不住。开着开着车,眼泪滂沱而下,把视线遮挡得一片茫然。带孩子去医院,忘记关炖汤的火,等回来时,砂锅都快要烧穿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哭泣一直持续了两年,甚至到现在,我还会因一棵草的委顿,一朵花的凋零而潸然泪下。

  我的泪流得越多,我越会想起你,我想起了对你的忽视,想起了那些忽视给你造成的伤害。

  对于阿婆,我也有埋怨。小时候,哥哥每天的零花钱是两毛,而我只有一毛。哥哥碗里的鸡蛋永远比我多一个。阿婆看向哥哥的眼神比望向我的更温暖……可我仍然爱阿婆,因为这些小小的不公平只是不公平,它们是1和2的区别,并不是1和0的鸿沟。

  我被抑郁问题折磨得最痛的时候,我急需要答案。于是,我拼命读心理学书,理清自己成长的每一个细节,我为何那么冷漠?为何那么破碎?为何那么矛盾?我为何那么忧伤?为何那么容易感动?

  ……

  我一次次往历史纵深处探游,也一次次得到疗愈,更一次次想起你,然后,心底积聚着大块大块的愧怍。

  我的妈妈,你11岁的时候,失去了你的妈妈。19岁的时候,失去了你的爸爸。你一脚踏进我们这个家,带着原始的创伤,艰难在新家里讨一份生活。

  然而,你是不幸的。你没有遇到值得你托付终身的男人。

  从期待到失望,再到绝望,你一定走了漫长的一段路程吧,否则你也不会升腾起对新疆的渴望,那是你对新生活的向往。

  我还记得殡仪车来家里时的情景,已被长年的病痛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他们把你随便往担架上一扔,像扔一只小猫小狗。

  你出生的时候,外公外婆一定很期待你吧,他们一定很爱你吧。我还记得那次你谈及外公时的表情。那是一个阳光过分饱满的午后,你纳着鞋底,棉线穿过千层底摩擦出有弹性质感的声音,震颤的空气微微跳动。你的眼尾漾开的细纹如同初春溪水破冰的涟漪,两团杏粉色的红晕从颧骨蔓延到耳尖儿,你害羞什么呢?一个中年妇女还在回忆被爸爸爱着的过去好像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你时不时把针从头顶轻擦而过,给针上点发油,我看到碎金般的阳光在你的发梢跳跃,似惊起的一片星子般的浮光。多年以后,我经常不由自主地忆及这个画面,才终于懂得,那完全是一个小女孩被爱过的样子,你在用童年那点单薄的爱来慰藉你不幸的婚姻之苦。

  我不得不承认,直到现在,直到写下此文的此刻,我都没有觉得没有妈妈是一件多么难过的事情。母爱不一定由妈妈给与,阿婆给的爱一样可以弥补,我最缺的不是母爱,从来都不是。

  所以,我愧疚的另一个点是,我真的没有爱过你。我为你难过的点在于,你没有得到你唯一的女儿的爱。我为你悲哀的点在于,你短暂的一生,其实根本就没得到过什么爱,即便有,也是零星的几点,填不满你巨大的亏空。

  当爱不存在时,人就会在关系里一争高低。所以,你才会那么狠地打我,你才会那么冷漠地对待我对你的呼唤。等我长大了,我也理所当然地用冷漠回报你。我们都不曾被给与,因为很贫穷,于是只能互相伤害,只能在近乎偏执的掌控里获得一种虚妄的安全感。

  如今,我懂了。我懂它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懂它的每一个逻辑,我也学会了爱,学会去爱别人,学会了珍惜每一种缘分,哪怕是与一只虫子的邂逅,我都要珍惜。因为,任何一个生命,都应该被爱。我想像太阳一样,无分别地去温煦每一个生命,只是因为,我们来一次人间,若不能被善待,那么这一生该多么不值得!

  所以,妈妈,你是我心底最深沉的愧疚。

  当我的朋友们跟我抱怨家人的时候,我唯一安慰她们的就是,一生那么短,你为什么非要让他按你所想的去做呢?随他吧,让他幸福吧,爱不是控制,也不是改变,爱是如他所愿,如他所是。至于你的痛苦,那是你的事情啊,你该为自己的幸福负责,怎么能因为自己要幸福而去折磨另一个人呢?

  当你眼里看到的是生命而不是标准的时候,你就可以真诚地说出:我真心希望每个人幸福。

  妈妈,你是我埋藏在心底的愧疚,原谅我迟来那么多年的领悟。不知道你有没有踏入轮回,有没有复生在另一个人的躯壳里,如果有,我希望你今生被爱,但我更希望你能学会爱自己,把幸福的权利掌控在自己手里。

  今日阳光很好,妈妈,你看到了吗?愿你不要怪我。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