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父亲现在的发型,如同我曾不喜欢父亲。

  记事时我就知道,我在襁褓中时,家中曾有将我与一个男孩交换的念头——我是家里的二闺女,侥幸先于弟出生。当我知晓这件事时,自然而然地将这一“阴谋”的谋划者认定为那个一家之主,那个对我并不在意的人——我的父亲。

  父亲很在意他的发型。褪色发白的裤子和过时的上衣,让他在人群中如乌云下林中一棵失了水分的树,呆呆地高耸。我知道他右脚袜子后跟处是一块补丁,正被那只布鞋包裹着,那是被母亲缀上去的。在我看来,发型似乎是父亲唯一的体面——额上的头发向后背去,自然的大波浪恰到好处地起起伏伏,妥帖地安然于头上。

  春日的清晨,黄牛在闷头啃着青草,母鸡在院子里迈着悠闲的步子。父亲从田里回来,脱掉泥靴,胡乱地洗一把脸,站在餐桌旁,大口吃着母亲蒸的菜包子,咕咚咕咚将满满一碗汤一口气喝掉,嚼着最后那两口还没咽下去的包子奔向村里的小学校上班,边走边伸出右手将他的头发一次次理了又理,直到他满意为止。

  不知是否是独特的发型为父亲增添了几许威严,我特别害怕父亲。午饭后,阳光尚好,微风不燥,正是校园游戏时,我与伙伴正把皮筋跳得起劲儿,迎面走来的父亲站定后,只一句“你来学校干什么!”我自此再不敢虚度时光。那一刻,父亲严肃的脸庞和向后背去的发型像是雕像一般庄严。我在心里偷偷抱怨他不在意伙伴和皮筋带给我的快乐。晚饭时,父亲与母亲说,姑娘孩儿不用学习多好,初中毕业在家是个好帮手,村里的那些姑娘都是帮家里种两年稻子就找个婆家。听着父亲的话,我似乎一眼看尽了我的人生。可我总是想不明白,父亲偏爱弟弟,却还对他说“如果学习成绩不好也不要紧,家里这点耕地将来就够你种了”,类似的话父亲时常念叨。

  父亲的发型曾有很多时候是凌乱的。

  碧绿的7月,池子里的稻苗绿油油,杂草也在稻苗间紧追不舍。父亲不顾母亲等钱换除草药,不顾我们身上穿的是母亲缝缝补补的旧衣裳,将母亲喂成的猪仔换了钱,寄向几千里外的老家,用作叔叔结婚的费用。面对因每天薅草而累得手抖的母亲,父亲的发型四散着摊在那里,我又在心里偷偷怪他不心疼母亲。

  深秋时节,突如其来的雪将一刀刀割下成捆立在池子里的稻子覆盖。父亲母亲在晨星与夕阳下,抱起冰雪中的稻捆,忙碌在田野中。他们看起来是那样渺小,他们用低头弓腰的姿态向大地与冰雪表示自己的虔诚,晨曦又日落,日落又晨曦。当太阳爬上了稻码的肩头,父亲的发型如同刚刚抖落掉冰雪的那捆稻穗,凌乱无序;当村庄的万家灯火消散了缕缕炊烟,父亲的头发在寒风中肆意翻转舞动。当校园的铃声在父亲的心间响起,茫茫田野中只剩下母亲独自用她的倔强对抗着寒冷与疲惫。我牙龈发炎导致左侧面部一夜间肿胀得厉害,母亲放下稻捆带我奔向村里的卫生所,听着大夫诧异“脸都肿得比鼻子高了才来”,我更加确信,在父亲心中,我不及弟弟,也不及那冰雪中的稻子。

  一个春日的夜晚,父亲刚洗净脸上的泥点,正对着镜子一遍遍向后理着头发,一阵吵吵嚷嚷的责骂声从屋外传来。父亲母亲连忙奔出屋门,迎面走来的老妇人的骂声更加响亮刺耳,邻家的狗也连锁反应“汪汪”地狂叫,瞬间整村的犬吠此起彼伏。老妇斥责父亲,无论孙子在学校如何顽劣也与父亲不相干,只管讲课就是。母亲拉着老妇的手不住地点头赔笑。那晚的阵阵蛙鸣似乎也是在责备父亲,父亲云淡风轻地对母亲说,“不管咋能行,还得管”。餐桌上父亲的那碗汤冒着热气,升腾到父亲垂落下来的弯曲的头发上。那晚,父亲教师的身份也令我生厌。

  当父亲走过如同他的头发般、弯弯曲曲波波折折的半生,盼望着前路的平坦之时,他的头发再次凌乱。

  2003年,读高中的弟弟被查出脑病,父亲母亲带弟匆忙赶去省城最大的医院。听到医生要手术有一定的危险,以及四处筹凑手术费用时,父亲的头发已经没有了型,卷曲的波浪不再妥帖,忽地向左飘去,挣扎着与风抗衡,一番抖动后又忽地向右倒下,或是东南西北地一番乱闯后,迷茫地散落在风中。他说现在的医学技术发达,一定能治好,眼神却充满忧伤和无助。我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们还是安慰自己,但我也信了他的话。弟弟出院回家那天,头上罩着一个白色医用网纱,网纱下面是白色纱布,纱布下面盖着一弯月牙状的疤。父亲的头上竟也是白的了,短短数日,父亲的黑发所剩无几,那年,父亲不到50岁。

  父亲依然在意他的发型,每天都会在镜子前仔细梳理着他的头发。每次梳好后,都会拿起摆在镜子前的一个大红证书看了又看,那是他的乡村教师满30年的荣誉证书。“上面的‘30年’应该改成‘40年’。”他时常自豪地说。说完,就会把5根手指自额头起穿进发根,一下一下梳理着。父亲在乡村学校工作41年,相册里许多的学生毕业照从黑白到彩色,照片上父亲的头发由乌黑到雪白,一直是那样自额上高耸又背去的波浪发型,从未变过。

  我和姐工作了,弟弟取得了博士学位了,父亲头上的波浪更加有型。他的衣兜里多了一截断了的木梳,随时整理他的头发。姐去外地出差时为父亲带回一把手掌大小的精致又小巧木梳,我不屑于为父亲做这样的事。小木梳让父亲爱不释手,他满头的白发比从前更顺滑耀眼,额上的头发依然向后背去,自然的大波浪依然恰到好处地起起伏伏,妥帖地安然于头上。

  一年前,父亲的头上长了一块皮癣,为了便于治疗,不得不把头发剃光。医生说年龄大了免疫力下降,会出现这种情况。那把精致的小木梳静静地呆在柜子的角落,无声无息。现在,父亲的头发只刚刚长出几毫米长就要用推子推掉,他仅有的体面也消散了。

  假日里的我回到小村,让终日疲于工作的心暂时得以舒缓。我在大炕上坐了片刻就不见了父亲。半晌,父亲提着一条大鱼回来,为了买这条鱼,他默默跑到4里外的邻村。父亲蹲在地上清理着鱼鳞,脸上的喜悦像是在一场游戏中获胜的孩子,说,这新鲜的江鱼好吃,人太瘦了不行,要多吃饭……像是在对鱼说。眼前的父亲如一棵老树,树的枝头落着一层积雪,树干弯曲不再挺拔,树皮挤着一道道深深的沟壑。猛然记起4年前我因病手术,相隔千里的母亲说父亲竟在电话那头埋头泪流满面,猜想那一刻他的发型定是又凌乱了。

  我蹲下身轻抚父亲那雪白又坚挺的极短的头发,或许,他的体面从来都不是他的发型,但我仍希望世间有那么一种药水可以使父亲的发型恢复如初——额上的黑发向后背去,自然的大波浪恰到好处地起起伏伏……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