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

  “1+1”中国法律援助志愿者行动是司法部、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和团中央发起的项目,旨在体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宪法精神,维护司法公正,保障和改善民生。自2009年以来,每年招募派遣志愿律师到中西部无律师或律师资源严重不足的欠发达区县,为当地群众提供法律咨询服务、代写法律文书、办理法律援助案件,协助服务地基层政府审查修改规范性文件、调处纠纷矛盾。这些志愿律师放弃在东部沿海城市的收入和环境,背起行囊,奔赴新疆、西藏等中西部省份的偏远地区,默默地用专业和爱心牵起一只只无助的手,让法治的阳光普照到神州角落。

  中篇小说《未被执行的遗嘱》以“丁婉然”这样一个志愿律师典型形象,书写志愿律师的工作和生活。它塑造了中国式法治条件下的民众浮世绘,以及小人物的恩怨损益、爱恨情仇、喜怒哀乐,展现了不同人物形象和命运,体现基层群众在我国社会基本矛盾转型期对法律服务和公平正义的朴素需求。在家长里短的叙事中展现了志愿律师心系民众,急之所急,乐之所乐的心路历程,为读者直观认识和深入了解志愿律师群体提供了样本。

  1

  老妇人走进来时,丁婉然第一眼就觉得,她的当事人就应该是这样,这才是受援人的样子。

  几个月来,她在临时成立的“法律援助中心接待室”,接待过的人物形形色色,帮助过的人也不少了,但总不如这位有切入感,像冥冥中她注定要出现一样。

  老妇微胖,齐脖短发花白,像蒙了一层草木灰。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黑色发夹,在太阳穴边胡乱夹了。她一脸苦相,站在丁婉然面前长长咽一口唾液,直勾勾望着她,像刨魂。老妇慢慢伸出手,递给她一份资料,说:“国家律师,求你,帮帮我。”

  这是一份法院裁定书,承载着老妇整个世界的公权裁决。

  老妇叫程世花。她看上去老,其实并不老,刚刚60岁。她向法院起诉,请求法院判决她的继子女交出她老伴李华良的死亡证明,使她能够去社保局领回他的死亡待遇金,同时要求让她住进李华良遗下的楼房。法院以部分被告住址不明为由驳回起诉。

  程世花坐在丁婉然对面,双手紧紧捏着购物袋,低声说:“我要上诉。”

  丁婉然看着裁定书,轻轻点头,说:“要的。”她翻到文末,看时间,已是1年前的事了,便告诉她:“已经过上诉期了。”

  程世花脸上出了汗,手指机械地缠绕着购物袋提耳,木讷地望着丁婉然,好一会儿,突然急促道:“都说你可以帮我。”

  丁婉然吓了一跳。听司法局律师公证管理股的董股长说,她来贡阳之前,县政府做了不少宣传,向全县人民广而告之:国家为贡阳县派来一个律师,是专门帮助困难群众的。有官司要打的,有法律问题要解决的,都可以来县政府找她,还特别强调,请这个律师不用钱,全部免费。所以不少群众来到接待室请“国家律师”解决法律问题,群众口口相传,老百姓就都知道贡阳来了一个“国家律师”,都在传说她公正无私,老厉害了。

  丁婉然不敢怠慢,又认认真真读一遍裁定书,思虑良久,问程世花:“你现在查到所有被告的住址了吗?”

  程世花摇头说没有:“我自己怎么查?去年帮我打官司的那个律师说,律师才有调查权,我自己是查不到的。又说,如果要他去外地取证,要另外收费。我没有钱给他,他就说‘那就让法院“公告送达”吧。’结果,法院没理我。”

  丁婉然脑袋不自觉地轻点,为法院辩解说:“也不能说没理你,他们已经受理了。”又安慰道,“过了上诉期也没关系的,先查清这4个人的住址,重新起诉就行了。”

  程世花眼里闪过一丝希望,把购物袋往胸前紧了紧,嚅嚅吐出一句:“求你理理我。”

  丁婉然心底猛一抽搐,赶紧点头。她赶紧摊开笔录纸,无声地盯着程世花。她知道,程世花会有很多苦水要倒出来。

  “我跟了老李20年零18天。”果然,程世花看到她摊开笔录纸,便说了起来。她说老李的子女都反对他和她结婚,不让他们住进他自己的楼。她说:“这不就是遗弃了吗?是我赡养照顾他们老子到死的那一天。临了,他们连屋都不让我住。真是丧尽天良!”她眼里没有泪,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难怪,连亲生妈都被逼得上吊!”

  丁婉然吓了一大跳,嘟起了双唇,露出呆萌相。她老公就笑话过她,受惊时的表情有点像邻居家的“二哈”,也被同事戏称为“呆萌师姐”。

  她的这副神情鼓舞了程世花,再收不住口了,把她与李华良结婚后遭到子女反对,以及在李华良死后不准她参加老李的葬礼和继承遗产等等事情,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说到最后,眼泪刷刷流下来:“临走,我都不能送他一程……”

  2

  “程姨。”丁婉然擦了一把眼泪,“你要节哀。”又扯了一把纸巾给她。她对这个为心爱男人去世而悲痛欲绝的女人肃然起敬。

  程世花像没听到丁婉然的话,喃喃地低语:“老李说过的,房屋让我住过世的……”

  丁婉然茫然,问什么“住过世”?

  程世花吸着鼻子,说有一次老李病重,住院的时候,老李的妹妹李清当着她的面问老李“房屋让老程住过世?”“老李点了头的,我亲眼见到的。”程世花带着哭腔说,“李清还说,老李写的遗嘱,也说18号楼让我住过世。”

  遗嘱?丁婉然一下调动起敏感的神经,问:“遗嘱呢?在哪里?”

  程世花满脸怨恨:“他们藏着!”

  “那你知道是什么内容吗?”

  “不知道。李清说上面写了房屋让我住过世。她说她是见证人。”

  丁婉然兴奋起来,摩拳擦掌,说:“我们要去核实这份遗嘱。”

  程世花的脸上闪过欣喜,看来她已经“求”动“国家律师”帮她打这场官司了。她又紧了紧怀里的购物袋,挺直腰杆儿。她自始至终紧紧抱着购物袋,大哭的时候也没有放松过。

  丁婉然像小学生一样咬着笔头,想了想,突然问:“老李有遗嘱留给你吗?”

  “没有。”程世花摇头,脸又苦下来,说:“突然就走了,哪有什么遗嘱。”

  丁婉然提醒说,“你再想想,除了这幢楼,老李还有没有其他遗产?比如现金存款之类。”

  程世花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说:“没有的。”

  丁婉然又问死亡待遇金是怎么回事。

  程世花解释说,老李死后,政府发给家属的抚恤金,一共有27000元。老李的子女把老李所有证件都拿走了,又不准她参加老李的葬礼。她拿不出老李的死亡证明,社保局不让她领抚恤金。

  丁婉然放下笔,翻看一番刚刚记录下来的案情,归纳说,你的诉求主要有两点,一是让老李的子女把死亡证明交出来,让你去领死亡待遇金。二是让你搬回18号楼住。是这样吗?

  程世花点头说:“是。”她紧抱购物袋,身子越缩越短,“我要住进18号楼去,那是老李留下的房子。他说过让我住过世的……”

  3

  第二天,丁婉然就约了程世花,让她带自己去看18号楼。

  18号楼所在的东正街在城区中心。李家楼房在街巷中心位置,3层高,一面临街。外墙没有贴马赛克,油漆斑驳脱落。一楼没有窗,大门是木门。一把铁锁,横着还有一把铜锁,安安静静卧着。

  她又去看程世花现在的住所。程世花寄居在姑姑家。姑姑91岁,她没有其他亲人,只有程世花和她一起生活。

  屋里光线阴暗,功能齐全,吃喝拉撒全在20来平方米的1间屋里。全屋最夺目的,是1张絮着取暖物的巨床,包罗万象。程世花说,她和姑姑同睡1张床。

  丁婉然没说话,也没敢再看,匆匆离开。她当即决定,离开贡阳的时候,她要将全部家当送给程世花。

  她让程世花约李清。李清答应明天10点在风雨桥头六角凉亭见面。

  第一天,两人来到六角凉亭。一堆女人在闲话,满地孩子转圈嬉戏。她们等了约莫半小时,不见李清。程世花打电话催,李清说她在黄背岭市场买鹅肉,怕是没那么快过来。丁婉然让李清在那里等着,她们马上到。

  黄背岭市场在城区边缘,一个小山坡上。丁婉然拦停一辆三轮车,和程世花直奔市场。

  贡阳县地域面积1300多平方公里,生息着80万人口,密度极大,小小县城挤有10万之众。整个县城没有红绿灯,交通杂乱无序。一种当地叫“小老鼠”的轻型摩托车,是主要代步工具,基本上都没牌,司机也不戴头盔,三四人挤在一起,如同风雨中无数小舟在江河里飘摇。县城也没有公交车,装修有红色“包厢”的电动三轮车,代替了公共交通。

  这天是集市,看到有律师调查,人群纷纷围了上来。

  李清70岁左右,清瘦干练,腰身挺直,看上去比程世花年轻。她见程世花领着律师赶来,避是避不开了,只得扭扭捏捏地说:“我只说我知道的。”她说李华良确实写过一份遗嘱,还去做了公证,她是见证人,但遗嘱里房屋没有提老程。说完,她冲程世花说:“当时子女都不同意他老子娶你,房屋没有你的份儿也说得过去。”

  程世花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没吱声。县城熟人社会,鹅肉档老板和其他几个顾客,还有围观看热闹的人,都和程世花、李清相熟,就帮着说:“说真,房屋又不是你的。让你住,是他们有良心。不让你住,你也说不得。”

  程世花急了,拉扯李清的衣袖:“老李住院的时候,你还问过他,说房屋让我住过世,他都点头了的。后来你就跟我说,他在遗嘱里写了,让我住过世的。”

  李清手肘往里拉,急红着脸,说:“是,那时他是点头了。可,可,遗嘱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别问我!”

  丁婉然对李清说:“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遗嘱确实写了房屋没有程世花的份儿吗?”

  李清有点慌张地扫了众人一眼,迟迟疑疑地点了点头。丁婉然追问道:“那有没有说让程世花住到过世?”

  李清一拍大腿,蹲在地下,撒起泼来:“哎呀!你们这是要逼我吗?那么久的事了,我记得什么呀我!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你们别问我!”

  丁婉然知道再问不出内容了,让她在调查笔录上签字,然后趁热打铁,马不停蹄又去了居委会、派出所、社保局。

  情况基本掌握了,关键还是遗嘱。

  到底有没有这份遗嘱,遗嘱是什么内容?有没有确认程世花对18号楼有继承权或使用权?这些情况她必须完全掌握,可是……

  遗嘱啊遗嘱!遗嘱内容不明,诉讼主张就不好提。

  丁婉然猛然想起,李清说遗嘱做过公证。她一拍脑袋:对,去公证处查一查。

  公证处主任吴磊对前来查公证书的丁婉然只是冷冷地点点头,指了指沙发请她们坐,说:“没有法院立案通知书,我们是不让查公证的。就算立了案,也得法院来查才行。”他翻了翻白眼,“何况是遗嘱,这属隐私,不能查。你不知道啊?”

  这是丁婉然来到贡阳之后碰的第一个钉子,但她并不急着走,说立案后,申请法院来查也是一样的。她坐在吴主任对面和他聊天,天南地北乱侃,大谈贡阳和佛山两地公证业务的异同,对吴主任也不吝溢美之词,神聊了大半个小时才告辞。

  就在她起身时,吴主任开口了:“你要的公证书涉及什么案件?”

  丁婉然暗喜,赶紧把相关情况说明。

  石主任没有站起来送她,一双眼在文件背后,漫不经心地说:“你把办证的确切年份告诉我,查到之后,可以把内容透露给你,但公证书肯定不能给你看。”

  丁婉然连连作揖,嬉皮笑脸作感激状:“可以啦!可以啦!”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