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着抓髻的花旦正高高地踩在凳子上。水袖轻扬处,纤细的双手呈兰花状定于身前。手指延伸的方向,画着花脸儿的老生怒目圆睁,似要诉清一腔愤意。戏台上的演员嬉笑怒骂,咿咿呀呀唱着爱恨情仇,戏台下的人们也演绎着各自的人生剧目。

  我的家乡在晋南的一处小村庄。记事起,每年夏天都会有戏班轮替着在附近几个搭有戏台的村子里唱戏。赶戏台是全村人的大事。为了赶去看戏,大人们早早收工做饭,小孩下笔如流星般赶完作业。等吃了晚饭,白日的酷暑也消散了,小孩成群,大人结对儿往中心广场涌去。

  LED屏上滚动的台词字幕把台下人们的脸映得通红,每个人脸上都泛着油光,好似也被涂上一层油彩。老人们搬着马扎坐在最前面,一丝不苟地注视着台上的人。后排是好不容易得闲的中年男女们,他们互相说笑着,聊着生活琐事。小孩儿是看不懂戏,也不屑于站着聊天儿的,于是开始捉迷藏。偌大的一个广场,全凭我们几个小孩去发现那些隐秘的角落。

  我的小学同学刘浩身量小,眼却有神,我们管他叫耗子。那天戏正唱着,我和耗子偷溜进了后台,耗子藏进了道具箱里,我蹲在道具箱旁边看人家排练。中途有个演员叔叔朝我们走来,耗子吓得跳了出来,和我一样乖乖地蹲在一旁。叔叔没说什么,只是问我们作业写完没有就出来看戏。我和耗子相视一笑,确认了来人的友善,就大着胆子和陌生人攀谈起来。从叔叔嘴里我们知道了这场戏要演3天,我俩就像得到了宝藏,迫不及待想和小伙伴们分享,但碍于我们还处在游戏里,就先克制了自己的冲动。看着演员们排练,不懂戏的我俩也入了迷,全然忘了前因后果,直到捉迷藏的小伙伴实在找不到人,绕着广场大喊几声“免了”,我俩才神气地从后台踱步出来。

  前两年夏天回家,听爷爷说晚上有唱戏的。虽然不比以前热闹,也算是村子里的盛景。吃完饭,我和姐姐溜达着来到中心广场。与从前相比,戏台没有分毫变化,原本说要上漆的木头顶也被一再搁置,蒙上厚厚的尘土。

  戏台上的人早已褪去戏服,换成了现代装束。演员们家长里短逗几句嘴之后,内容就成了某洗发水,“用完之后白发变黑发”,家用净水器,“能过滤上千种杂质”……只能滚动台词的LED屏换成了大屏幕,轮番播放着提前准备好的广告视频。人们没趣儿地散开,只有村里的老人还是像10年前那样,端坐在自己搬来的马扎上,看着台上的人。灯光照着老人浑浊的眼睛和沟壑丛生的面庞,让人遗忘了时间。

  戏台没变,戏台上的人和景却都变了。那戏台下的人呢?玩捉迷藏的小孩儿们都长大了,四散各方,告别了孩童的游戏,背上厚重的行囊。有的还留在这片土地上,从父辈手里接过家业,开着餐馆、理发店或者修理铺子,生儿育女。年轻人变成了中年人,为了一家老小操劳费神,白净精神的小伙儿晒得黢黑,愈发寡言沉默。老人们似乎没什么变化,多年过去了,他们只不过是变得更加苍老,新添了几层皱纹,放弃将白发染黑,自然而然,垂垂老去。

  那天我去村里开个证明,出来时看到旁边新开了一家针灸推拿馆,盛夏的蝉鸣此起彼伏,誓要把夏天叫破。馆门口排了好长一条队,净是家里老人带着小孩儿过来推拿的。他们摇着蒲扇,身边放着装满水的罐头瓶子,或蹲着,或坐在台阶上,等待着叫号。“这家父子俩有手艺,天气热,小孩容易拉肚子,过来推两次就好了……”话还没说完,店里出来个年轻人,手里拿着盖在患者身上的白毛巾。

  他看见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们相视几秒,记忆好像回到了10年前的那个夏天,想起两个小孩偷摸看人排练的时光,想起为了一个捉迷藏游戏上天入地的我俩。那是我的童年玩伴耗子,他初中毕业后去了卫校学针灸,后面就回家和他爸爸一起开了这家店。

  留在当地的年轻人不多。我问他,“你有手艺,不想去大城市试试吗?”耗子划了划头发,“不一定所有人都要多有出息,我离不开这儿。”耗子的眼睛被骄阳晒得眯成一条缝儿,我却能看到他眼眶里深邃的神采。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样子和10年前躲在道具箱里的傻乐的小孩儿重叠,再慢慢错开。我有些恍惚,当初只关心大戏唱几天的小孩儿现在也变得这么深沉。“我先给娃们推拿去了,走之前跟我说,我请你吃饭。”好啊,就像曾经在戏台下约定的那样,“等以后挣了钱,咱们也去清香面馆下馆子!”

  戏唱完了,我也该走了。

  人生几度大戏,开场落幕,出将入相,皆付水东流去。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