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合上刘迪生的《桃江流浪到天河》,广州正沉入一片霓虹之中。暮色如墨染过天际,珠江两岸次第亮起的灯火与游弋不停的车灯,宛若星河流淌。远处广州塔犹如一枚银针,缀满碎钻,穿刺于朦胧夜色之中。高楼间隙偶尔漏出一线深蓝天光,恰似书中那句“所有抵达都是出发的另一种形式”的视觉注脚——这城市永远在抵达,也永远在启程。

  《桃江流浪到天河》像一尾游弋于珠江潮汐间的银鳞鱼,穿梭在猎德大桥的倒影与老城骑楼的灯火之间。它用文字架起水波粼粼的桥,连通了湘南桃江的炊烟与广州天河的流光,让漂泊的叙事在都市夜空绽放出星辉般的暖意。那些溅起的不是珠江水花,而是散落在CBD玻璃幕墙上、又流淌进城中村巷弄里的万千种人生。

  此刻的广州,正以它包容的夜色将无数流浪的故事拥入怀中,而书中每个字符都仿佛化作了地铁在隧道里掠过的光轨,既照亮归途,也指向远方。

  此时,刘迪生正从广州地铁的人潮中赶来,与我相见。

  甫一落座,刘迪生开门见山地说:“这本书是我从桃江到天河30年漂泊的沉淀,也是一次对‘故乡’与‘流浪’的重新理解。流浪不仅是地理的迁徙,更是精神的放逐与追寻。桃江是我的血脉源头,天河是我的人生舞台。从江西到广东,从乡村到都市,表面是空间的转换,内里却是文化身份的重构。”

  我忽然明白,他笔下的“流浪”,实则是一种“归乡”,就像他在《乡土恋》中写的:“故乡已非地理坐标,而是由血脉、记忆与文化拼贴的精神复合体。”真正的归乡,不是退回原乡,而是带着流浪的经验,在精神上重建故乡。就像荷尔德林所说“诗意地栖居”,这诗意,不在静止的乡土,而在动态的融合,人在路上,心在归途。刘迪生以细腻的笔触和深沉的思考,将个人经历升华为一代人的共同体验,在文学与哲学的交汇处,为所有经历漂泊的现代人提供了一面观照自我的镜子。

  血脉故土、第二故乡与精神家园,这三者共同构成了现代人复杂而多元的身份认同

  刘迪生笔下的乡愁,已经超越了传统意义上对特定地理空间的怀念。他提出“三重故乡”的理念——血脉故土、第二故乡与精神家园,这三者共同构成了现代人复杂而多元的身份认同。

  “信丰的脐橙甜在血缘里,从化的荔枝红在青春中,天河的地铁轰鸣在理想深处。”这些意象不仅勾勒出作者个人的生命轨迹,更映照出当代青年共同的心理图景。血脉故土承载着我们的文化基因与童年记忆,是身份认同的初始坐标;第二故乡往往记录着青春期的奋斗与成长,塑造着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而精神家园则超越了地理限制,由我们所认同的价值观念、文化追求和生命理想所构建。

  这种多元的故乡观,打破了传统的地域局限,为现代人的身份困惑提供了新的解答。它告诉我们,一个人可以同时属于多个地方,可以在不同的文化间自由穿梭,而不必被困于单一的身份界定之中。这种观念的解放性在于:它允许我们在拥抱现代性的同时,不必割断与传统的联系;在追求个人发展的过程中,不必否定自己的根源。

  刘迪生通过对自己经历的细腻描写,展现了这种身份重构的过程。他写桃江畔的脐橙“甜酸适口,汁多嫩脆”,写从化荔枝林里“令人幻象生出的香气”,写天河地铁站“飞沫细响的人潮”。这些感官记忆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情缘”的金线一一串起,最终织就了一幅完整的精神地图。

  《桃江流浪到天河》这个书名本身就是一个深刻的隐喻。“流浪”不仅指地理上的迁徙,更意味着精神上的探索与追寻;而“天河”作为现代都市的象征,则代表了流浪者最终停泊的港湾。刘迪生通过自己的人生经历,向我们展示了流浪与归乡之间微妙而辩证的关系。

  书中对“流浪”的诠释极具启发性。刘迪生写父亲扬起的鞭子,少年时是屈辱的印记,中年后却成为读懂父爱的密码;写陈建华将政绩视为“画句号”,赋予阿Q画圆以现代政治伦理的新解;写鲍十酒盏中的墨痕,举杯刹那如飘融冬雪。这些细节不再是简单的叙事,而是成为折射时代精神的多棱镜。

  在现实与理想的落差中寻找平衡,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开辟路径

  我很喜欢他写父亲的那篇《阅读父亲》。刘迪生沉吟一阵,坦承那是他灵魂深处最“痛”的一篇。是的,父爱如山,却也如鞭——抽打他成长,也抽打父亲自己,这种痛感,是情缘随着流浪和时间折射出最真实的质地。这种不避痛感的真诚,让作品超越了普通纪实的温情,具备了灵魂解剖的深度。作者通过这些故事告诉我们,生命中的每一次迁徙、每一次转变,都不是简单的空间转换,而是自我理解的深化和精神世界的拓展。流浪不是无家可归,而是为了寻找更广阔的归属;离开不是背叛,而是为了更深刻地回归。

  这种观点对当代青年具有特别的启示意义。在全球化与在地化并行的今天,我们往往需要同时面对多种文化认同的挑战。刘迪生的经验表明,这种多元性不是负担而是财富,不同文化间的穿梭不是迷失而是丰富,关键在于如何将这种多元经历整合为统一而丰富的自我认知。

  在《桃江流浪到天河》中,艺术与文学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它们是流浪者的舟楫,载人横渡虚无的河流,是精神救赎的重要途径。

  “蝶恋花”是一种美学宣言,也是一种生命态度。艺术家如蝶,艺术如花,彼此痴缠,彼此成全。他写道:“万紫千红处,我若蝶恋花。”这不仅是对艺术的礼赞,更是对生命本能的呼应。

  刘迪生用《蝶恋花》一章以12位岭南艺术家的创作为镜,专门讨论了艺术创作的精神价值,照见“精神流浪”的本质。他写王荣宝的金石篆刻“让史前古莲子开出繁花”,操驰的瓷画“在野性宽广中见大雅”,黄健生将摩天大楼泼墨入画构成“新山水”。这些艺术家在传统与现代的裂缝中寻找平衡,他们的创作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精神流浪的形式。

  “每个艺术家都是桃江,在尘世洪流中载沉载浮,却始终仰望精神的天河。”这句话不仅适用于艺术家,也适用于所有在现实生活中追求精神超越的普通人。艺术创作的本质是在现实与理想的落差中寻找平衡,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开辟路径,这一过程与现代人的精神探索何其相似。

  文学同样被赋予了救赎的功能。刘迪生认为:“文学不应逃避苦难。钟南山的硬骨、徐克成的仁心、陈文亮父母的坚韧——这些人是荒诞现实中的星光。我写他们,不是为批判而批判,而是为救赎而记录。”在他的理解中,文学的救赎不是粉饰太平,而是直面伤痕后依然相信善的可能。

  这种观点在《有所思》一章中得到充分体现。作者将历史回响与现实褶皱激烈碰撞:冼星海的“红色贝多芬”精神与钟南山的“敢医敢言”形成跨时空对话;徐克成“癌症只是一种慢性病”的劝慰与毒奶粉受害者的哭诉构成尖锐对照;“岭南某生”的魔幻叙事更成为照见权力异化的镜鉴。刘迪生不避现实的荒诞,却始终相信“灵与肉的裂缝藏着一线光”。

  对于当代青年而言,这种观点也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在物质丰富但精神迷茫的时代,艺术与文学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超越日常的可能性,一种理解自我与世界的独特视角。通过审美体验,我们能够在碎片化的现实中找到连贯的意义;通过文学阅读,我们能够在孤独的个体间建立情感的联结。

  在变迁中建立永恒,在个体经验中抵达普遍意义

  刘迪生的语言极具辨识度。他写龙口梨花:“梵净之海,生命的白,使人暗生洁癖”;写烟台海浪:“如白色颜料洒泼,苦涩中带着生命的咸”;写母亲河声:“是漂泊者心中永恒的河声,指引灵魂归航”……既能以“财货压海盈江”的文言笔法勾勒时代画卷,也能以“小屁孩说破真相”的市井鲜活捕捉生活瞬间。古典诗词与现代口语、文言句式与当代隐喻被他巧妙融合,形成一种“新古典主义”文风——句子有青铜器般的质地,也不缺水墨画般的氤氲。

  他说:“我的确偏爱文白相济的节奏,就像古琴与现代交响的同台。”这种语言风格,恰如其精神姿态:立足传统却不泥古,面向现代却不媚新。

  如此一来,刘迪生的散文就充满了“诗性”。“散文若失去诗性,就如河流失去水源。诗性不是辞藻的堆砌,而是情感的凝练、意象的升华。我在写母亲河声时,其实是在写一种永恒的精神源头;写体育中心如‘闪闪发光的星球’,实则是在写现代人的孤独与渴望。”

  是的,“母亲意象”成了贯穿全书的精神符号。从桃江的流水到天河的星光,从脐橙的甜蜜到荔枝的红艳,从实体的母爱到象征的精神源头,“母亲”成为漂泊者永恒的锚点。他写母亲在雨天缝补的背影,写独自支撑全家时的坚韧,写“行善不争早晚”的箴言,这些细节让宏大的文化思考落于具体的情感依托。当我们读到“唯一亏欠的是我的母亲”时,突然明白:所有文化的乡愁,最终都指向生命的来处。

  既然生命有来处,我们不禁要问:流浪者的归宿在何处?

  《桃江流浪到天河》以“流浪”始,以“救赎”终。作为现代人,我们如何在变迁中安顿自我?

  刘迪生说:“这本书最终给予读者的,不是答案,而是启示。”刘迪生通过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文学表达告诉我们:故乡可以在流浪中重建,救赎可以在路上完成。“此心安处是故乡,此心光明即救赎”这句话凝聚了全书的精髓,也为所有在现代化浪潮中经历漂泊的人们提供了精神指引。

  对于正在经历成长与探索的年轻读者而言,这本书不仅提供了文学上的审美享受,更提供了一种理解自我与世界的独特视角。它告诉我们,无论我们来自哪里,将去往何方,都可以在流浪中寻找归属,在变迁中建立永恒,在个体经验中抵达普遍意义。这也许正是文学最深沉的救赎之力。

  夜已深,我与刘迪生道别,然后各自穿梭在广州都市这巨兽腹腔般的高楼峡谷之中。头顶高架桥上不曾停歇的车流,它们呼啸着奔窜,亮着尾灯,连成一条条发光的河,红色的,白色的,向着城市的心脏或边缘滔滔涌去。这声响听久了,竟不像轮毂与沥青的摩擦与轰鸣,反倒化开了,晕染成一种恒定而辽远的画外音——是了,像极了我从未见过的、刘迪生故乡的桃江在深夜里的水声,汤汤而逝;也像这广州天河都市中无数交易、讯息、欲望流转碰撞出的嘈嘈声,嗡鸣不息;更像一管无形的巨笔,饱蘸了光与尘,在城市的底稿上无声地流淌,与那些水泥村道上的标线、酒杯中晃动的月光、雕塑中凝固的汗水,共同构成现代人安顿灵魂的坐标系,写下无人能读却又人人都懂的篇章。

  此时,岭南文学星空与《桃江流浪到天河》在字里行间闪烁的,不仅是文学的珠玉,更是生命的哲思。正如刘迪生所写:“当万千墨点汇成星河,所有寻找故乡的孤舟,终将在璀璨中认出彼此的航迹。”

  这或许就是本书留给这个漂泊时代最珍贵的馈赠:我们都在流浪,但我们终将归乡——只要仍在路上,带着觉知,带着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