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你要问我,最喜欢《诗经》中的哪一首诗,我会毫不犹豫地选这首《蒹葭》,它称得上《诗经》中“诗味儿”最浓的诗歌了。清人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说:“此诗在《秦风》中,气味绝不相类。以好战乐斗之邦,忽遇高超远举之作,可谓鹤立鸡群,翛然自异者矣。”是啊,当时还属于“夷狄”的秦人,民风尚武,诗歌多写车马田猎之事,而这首诗却写得意境迷离、情思婉转,宛然一派江南风调。

  琼瑶女士把它作了现代转译:“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译得很好,但把“伊人”具象为“佳人”,可能出于他“言情小说”家的本能,只是专注于爱情演绎了。

  那么,“伊人”是谁?自汉儒至清儒,有的说是讽刺秦襄公不用周礼,有的说是思贤臣,有的说是招隐士。在我看来,这首诗的妙处,就在于这种模糊性。重要的不是“伊人”的身份,而是“在水一方”这四个字里的距离感。就像心里装着一个念头,明明清晰得能描摹出细节,却怎么也抓不住。这种“看得见却够不着”的感受,是人类共通的体验:少年时仰望的远方,成年后追逐的理想,甚至寻常日子里惦记的某个人,或者某个再也回不去的自己,都可能是“在水一方”的伊人。

  水既是与伊人的连接处,也是阻隔者,它横亘在寻找者与伊人之间,却又是唯一通往伊人的路。隔着一条河,看得见对岸的缥缈之境,却难以渡过去。诗人不厌其烦地写“溯洄”“溯游”,无论逆流而上、顺流而下,伊人“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看上去是“在水一方”“在水中央”,却并不是真切的,因为那是“宛在”,不是“实在”,是“好像在那里”。仿佛近在眉睫,实则远隔天涯。水在此处,仿佛成了命运的隐喻。

  《蒹葭》不写国政,不记战争,甚至不讲故事,只写“寻找”——一个人沿着曲水去找“伊人”,而伊人永远在水的中央、水之坻、水之沚,不即不离,一直“宛在”,于是,寻找成了存在的全部形式。追寻之途上,是“求而不得”的永恒宿命,也昭示着看似徒劳的跋涉中,蕴含的生存意义。

  诗的第二章和第三章,只是换了几个字:“白露未晞”“白露未已”,“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霜变成了未干的露水,露水又变成了持续的湿润,时间在悄悄流逝;而“伊人”的位置从“水一方”到“水之湄”,再到“水之涘”,看似离得近了些,却始终是眼睛看到的幻影,是心里生出的念想。这种重复不是简单的叠句,而是把“追寻”的过程拉长了。是用复沓的手法,把意境渲染得更浓郁了。诗的三章都在寻找中回环往复,一圈一圈把读者带到更深的幻境,“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追寻者,在这水边迷宫中往复穿行。“伊人”如烟如幻,如水上的光斑,明明灭灭。

  《蒹葭》最动人的,是它不说透。伊人是男是女,穿什么衣裳?长什么样子?为什么寻找他(她)?诗人一概不写。留白处,我们可以想象风中芦苇的沙沙声、水流的低回呜咽声,那都是追寻路上的装点。所以清人陈继揆说它:“意境空旷,寄托元淡。秦川咫尺,宛然有三山云气,竹影仙风。故此诗在《国风》为第一篇缥缈文字,宜以恍惚迷离读之。”

  苍苍蒹葭铺展于水畔,露水凝成霜华,交织出清寒迷茫的意境。“在水一方”的伊人,既非真实可触,也不是全然虚幻。她宛如水中之月,可望不可即。这若有若无的伊人,恰似一个缥缈而永恒的谜题,成为无尽追寻的方向,悄然引动了我们对心底深处未竟之事的执念。

  它像一幅画,画完了芦苇、晨雾、流水,却在最关键的位置留下一片空白、一个背影,让看画的人自己去猜度。这或许就是古人的智慧:有些美好,恰恰在于它的未完成。这种“在路上”的状态,才最接近人生的真相——我们总是在追寻,有时靠近,有时远离,重要的不是终点,是路上见过的芦苇,沾过的霜露,和心里始终亮着的那点念想。所以,它写的不是某个人的故事,而是所有人的心事。

  “道阻且长”四字,不止是空间上的崎岖,更隐喻着生命历程中必然的困顿与艰险。追寻者明知前路难行,却依旧执着前往,这姿态本身便凝结成一种悲壮之美。这是对“不可能”的挑战,是对命运藩篱的跨越姿态——纵使伊人终不可及,其追寻的步履却已深深镌刻于生命的河床。

  《蒹葭》之伟大,正在于它超越了爱情隐喻的范畴,升华为生命求索的普遍寓言。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溯洄与溯游?人类精神史,便是一部面对未知与虚无却仍坚持跋涉的壮阔史诗。我们追逐的,有时是具体的人与物,更多时候却是某种难以名状的理想状态——恰如《蒹葭》中缥缈的“伊人”。它不断召唤我们走向远方,纵然终点永在水的彼岸。当白露又一次打湿芦苇,当我们又一次望着远方,那份带着清冽凉意的怅惘,仍会在我们心头氤氲开来。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