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公出生时,正是战火连天的年代。在那个年代,抗战是全民族的头等大事,他的父亲加入了国民党,而祖父却是共产党。这样的家庭充斥着割裂感,每每父子同桌吃饭都要争吵不休,总想着试图说服对方。

  但战争总是残酷的,不会因为战场上有父子手足就手下留情。

  谋公的父亲与祖父,双双战死在抗日战场之上。顿时,周家失去了两个顶梁柱,就只剩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尚且年幼的两兄弟。

  此时,镇上一户姓何的大户人家的当家人表现出了对谋公的喜爱,提出要自己尚无所出的孙子收养谋公。就这样,谋公被冠上了何姓,袭了何家子弟的字辈,名字正式写在了何家族谱上。

  据谋公回忆,他总是记得曾祖父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街串巷,带他吃冰糖葫芦,教他写字,对他比对正儿八经的何家人还亲。

  虽从小在何家长大,但他终究出生于周家。因为周家后来由于抽大烟而家道中落,何家人总不待见他。每到年末何氏宗祠开大会、分物资时,总有人对他说:“你这流着周家血的人,来凑什么热闹?”而周家人又爱对他说:“你早是姓何的人了,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在这种境遇之下,谋公向母亲再三保证,他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人穷但志不穷。谋公不负众望,成功地从镇里考去了县城,每天步行18公里的土路进城求学。中午没有钱吃饭,就在食堂喝免费的豆腐汤,势必要捞尽锅里的最后一块碎豆腐。后来回忆起这段往事时,谋公说他曾在家里和母亲共喝一碗白粥,总想着只喝左右对称的一半,不料喝完右边一半又有左边一半的白粥流了下来,他就这么喝着,到最后发现一碗白粥竟被自己喝完了,惭愧得无地自容。尽管他是带着笑容分享这件趣事的,但我总能在他的笑容里捕捉到几分的苦涩。

  在那个年代,考上中专是极好的出路,只要毕业了,国家就会分配工作。但不知怎的,谋公在中专毕业后并没有分配到工作。为了维持生计,虽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从挑夫到了小贩,从印刷到了戏班,从账房到了教师,三百六十行,只要能养活家人,什么都可以做。

  其间,谋公结识了他的爱人。她原是出生于一个小地主家,家里父母宠爱,还有哥哥弟弟的关爱,家境也称得上是殷实。一贫如洗的谋公与之相比,就显得有些天差地别了。但为了爱情,他们还是在一起了。为此,她从家里离开,开始学着操持自己小家里的大小琐事,先后生了四女两男6个孩子。

  谋公的小家渐渐变得庞大起来,他需要找一份薪资更高的工作才能维持家里的正常支出。这时,他正在干着一份做账的工作,有人过来报账后,谋公发现账目不对,但当谋公发现问题时,那人已经消失了。于是谋公被推出来顶罪,这份工作也没了。至于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事,大抵是因为谋公骨子里仍有独属于读书人的清风傲骨,不愿与一些肮脏的人同流合污,因此遭人记恨,受到报复。我问谋公,是否会后悔丢失那样一份稳定的好工作,他平静地说,读书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使人明智,明白何为有所为、有所不为。

  在找工作时,谋公意外发现当年毕业的一批中专生并非全部都没有分配到工作,他深感不公,于是洋洋洒洒一纸状书,将自己的遭遇直接诉至当地政府,最后省厅来信,不仅为其平了账房的反,还承诺会为当年这批毕业生重新分配工作。

  只是分配工作也不是一时就可解决的,终需要点时间。比谋公更早得到分配工作的是他的义弟,他不忍谋公为了家计而苦恼,便把此次工作机会让给了谋公,而自己选择继续等待。谋公便是在此时进入了当地镇政府工作,直至退休。

  我也时常在想,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才能让人将一份上佳的工作拱手相让于人?后来,我又听说了另一个关于他们的故事。

  在20世纪70年代,当时谋公还在打着零工,接到任务要去外地购置纸笔,而交通工具只有一辆自行车。谋公与义弟两人相约而行,此时谋公家里,爱人身怀六甲,家中还有4个小孩。返家途中,不知怎的他们就被扣下,所有购置的纸笔都被没收,人还被关了进去。千钧一发之际,谋公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钱财,请求负责关押他们的人把义弟放走,那人同意了。当谋公让义弟离开时,只说:“请务必替我回家报平安,其余之事不必再提。”等到谋公回到家时,他已然错过了孩子的出生。

  这个谋公错过出生的孩子,便是我的父亲;谋公,就是我的爷爷。

  印象里,他总是牵着我的手,走遍镇里大大小小的集市,会向街坊邻居介绍说:“这就 是我那个小孙女!”我也会在他下班回家的时候,提前飞奔出去迎接他,尽管常常因此摔倒而磕破膝盖,但我仍每日乐此不疲。听说在我尚未出生的时候,家里长辈都想要男孩,唯独他总说,女孩好,女孩怎么就比不上男孩了?

  在谋公眼里,男女性别之分并不重要。对待小辈,他总是更喜欢愿读书的、爱读书的、会读书的。在我尚在小学之时,他就给我讲语文、讲地理、讲历史,给我讲天南海北,给我讲古往今来。也是在他身上,我第一次看到了什么叫作腹有诗书气自华。

  晚年的谋公总是像个小孩子,喜欢热闹,喜欢外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每每出去打麻将回来,总不跟奶奶说实话,问他出去干嘛,只说下棋去了。奶奶眼一斜,嘴一撇:“不信,肯定打麻将去了。赢了吗?”

  “赢了点,不多。”谋公捂着衣服口袋,绕着奶奶走。

  奶奶眼神里似有了光亮,嘴角也藏着笑意:“嘿嘿,分点给我呗!”一边说着又一边去摸谋公的口袋。半推半就地,谋公的衣服口袋又空空如也了。

  “这下爷爷连给你买糖的钱都没有咯!”

  “没事,奶奶有钱了!我给你钱去买糖吃!”

  记忆里的奶奶大字不识,既不会下棋,又不会读书写字,平生最大爱好就是烧香拜佛,从佛到道,只要有就去拜。谋公是个共产党员,是个坚定的无神主义者,常对奶奶的行为嗤之以鼻,并评价道:买了那么多东西去烧,还不如直接烧真钱算了。但尽管这样,他们依旧相伴走过了几十个年头。我仍记得奶奶病体垂危的那几天,谋公还在广州医院住院,奶奶就那么坚持到谋公回来,亲眼见到了他身体无恙,第二天早晨就撒手人寰了。

  谋公静坐在床头前,自言自语:“那么快吗?”

  从那之后,谋公身体也每况愈下,在经历过数次住院之后,他从健步如飞变得步履蹒跚,再到依靠拐杖出行,到最后失去了独立站立的能力,只能坐在轮椅上,再也没有办法去外面寻友,每天的生活变成了对着电视节目发呆,再无其他。

  某天我跟他解释什么叫作网购之后,他笑笑说:“原来现在都是这么买东西的啊。”隔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我,网上能不能买到《玉堂春》,是一部潮剧。我说:“当然没问题,我给你买就是了。”

  就在那年,我陪他看完了整部《玉堂春》潮剧。我也未曾想到,尽管他这几年反反复复循环播放这部剧,我第二次完整看完,是在他的灵堂里。

  谋公在 ICU 里迎来了他的第七个本命年。在大年初二的凌晨,他终是与我们永别了。

  从此,有的人坐飞机就能见到,有的人坐时光机才可以。

  我想,太阳终究是要下山的,月亮终究是会西沉的。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爷爷——一位无私、慈爱又充满智慧的老者,谋公。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实习生 李永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