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研前的那个暑假,我攒了做考研辅导的费用,1000来块钱,决定去临海城市进行一场迟到的毕业旅行。我在网上做了很久攻略,决定凌晨4点起床去海边看日出。前一天安排得很好,10点睡觉,但生物钟显然不够听话,我翻来覆去到凌晨3点才睡着,4点半死不活地起床洗漱,准备换衣服时又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过去,再睁眼已经是11点。外面日头正毒,我决定下午3点过后再出门去看日落。
从我住的民宿到浴场大约步行一公里,途径一条小吃街。小吃街是以附近的大学命名的,放暑假的缘故,大学生模样的人比游客少得多。海鲜、烧烤、炒粉、精酿、果茶……香得层峦叠嶂。我在“大五烤面筋”的标牌底下遇见了我大学的学姐。
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见过面——确切来说,是只有两年前见过一次面。两年前我申请了暑期留校,准备考研,宿舍公寓几乎没有人。我每天中午苏醒,下午睡觉,傍晚才开始学习,一边听听力一边消消乐,消磨到凌晨一点。我没有戴耳机,很清楚地听到了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下意识联想到昨天晚上梦到有个女鬼敲我的宿舍门,心跳沉沉地加速。我关闭英语听力,凝视大门,下一秒就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是一位穿着白色睡裙的女生,比我矮一点。她无助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我看这栋楼里只有这间亮着灯……你怕知了吗?我摇摇头。知了光明正大地趴在她的桌子上,叫得“孤苦伶仃”。我徒手把它捏起来,扔出窗外。女生像只大知了一样几欲飞扑到我身上,邀请我共进夜宵。
后来,我们只是偶尔在朋友圈互相点个赞的关系,她还认得我。她围着油渍斑驳的围裙,守着简陋的烤面筋摊子,铁签上串着微焦的淀粉制品,在烟气里缓缓旋转。她把手往围裙上一抹,身边的一位年轻男性顺手接过她手里的串继续烤,她则蹭着摊位之间狭窄的过道像泥鳅一样钻出来,很自来熟地拉住我的手,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怎么来旅游也不和她说一声。她的牙齿整齐而白净,口齿伶俐,讲话像我小时候常玩的那种圆滚滚的玻璃珠,一旦弹射出去就飞得老远,我要追得很急、很快、很灵巧、很精准才能抓到她——否则就像现在这样,我半天没说出来一句话,她已经发射了两段介绍(我现在知道了那位男性是她的老公——好吧,“老公”这个词吓了我一大跳,但我努力克制表情了;他也知道了我是她的学妹)、4句寒暄、3个景区简介、一段看海攻略,还让她老公给我烤出来两串面筋、一串五花肉、一串金针菇、一串面包,附带当地特色烤海星。我这才追到她的话尾,咧嘴给她看我的牙,一层厚厚的树脂产品将我的牙紧紧包裹,在灯光下会被照得亮晶晶:“我戴牙套,吃不了。”学姐光速作罢,把烧烤摊扔给她老公,挽着我的胳膊请我去她家里,她家的窗台能看到很美的日落。
路上,我先问她:学姐不是正在读研吗?学姐:这不是放假了吗?我:那学姐打算什么时候上班呢?学姐:我这不烤着呢吗。但是我没法烤知了,我真害怕这种东西。
她赞美我胆子大。我说不是的,我胆子并不大,只是小时候住的地方一开门就能看到山,一进山就有虫,我爱抓虫子崩玻璃珠玩。但我怕蛇,小时候那栋平房的房顶上掉下来一条大蛇,被我奶奶赶走了,吓得我整个夏天都要钻到奶奶被窝里才敢睡觉。学姐:住在山里真好啊,我还没怎么上过山呢,从小一开门就是海,大同小异的海。
学姐带我钻进一道相当狭长的小巷,窄得像一道用力过猛、劈歪了的创口,深深切入两排高耸的、面色灰败的握手楼之间,每一户伸手就能够到对面的窗口。两侧墙壁斑驳,蒙着油垢的窗户或敞开的铁栅门放肆吐纳层层叠叠的气味,路中间停着一辆电动车,学姐熟练地迈过去,我不小心磕上一块,电动车发出虚弱的警鸣,学姐大步流星地继续前进。穿过小巷就到了一个典型的老破小城中村。学姐大大方方地说,你别看外面丑,里面可干净了。我跟着学姐上楼,楼道里有一种奇异的气味,不香不臭不闷不潮,我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嗅起来实在舒服。就是这瞬间,我抬头望见,上层楼道上趴着一条黄色的、弯弯绕绕的、滑滑腻腻的生物。
我忍不住大叫,被烫到似的拉学姐往楼下冲。学姐被我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已被我拽下一层楼。她轻轻甩开我的手,自己上楼,我手足无措地在原地不敢动,听着学姐的动静。楼梯间激荡着她玻璃一样的声音:是无毒宠物蛇,邻居家跑出来的?眼睛圆圆的,看着还挺可爱。没事,我抓着它呢,你上来。没有什么比“我抓着它呢”这句话更令人安心,我对学姐的喜欢又多了一倍。我贴着墙壁上楼,余光见到那冰冷的活物在她手腕上温顺地缠绕起来,她甚至充满温情地用手指点了点它的头。学姐敲邻居家门未果,只好将它缠在了邻居家门把手上。
我躺在她家落地窗的懒人沙发上看日落,伴着一杯学姐自制的精酿。正午那种灼人的白金色褪去了锋芒,染上慵懒的橘黄,海面碎裂成无数细小、跳跃的金色鳞片,随着水波起伏、明灭,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我情不自禁地对比起来,像对比学业、家境、能力、外貌一样对比我们面对的景色。我望着那片燃烧的海天,想到家乡山间的日落。在那里,太阳会沉入群山的褶皱,光线被山峦切割、阻挡,一道道狭长而疏远的光束最终被黑暗的山体大口吞噬。我说,我家就看不到这样的景色。
学姐问,你家是什么样?我打开手机翻找照片,我没有拍照的习惯,尤其没有拍自己家里的习惯,于是我把一个月前拍给我妈的被占用的停车位的照片给学姐看。巷道狭长,邻里拥挤,墙壁上有火灾留下的黑渍,垃圾桶旁丢弃着一座蒙尘的旧沙发。学姐礼貌地点点头。
天空迅速冷却,从赤金褪为灰紫,再过渡到一种疲惫的靛蓝。太阳只剩下一抹暗红,横亘在海平线上,如同大地的一道新鲜伤口。疤痕下,我们看到一辆汽车撞倒了一家小吃摊,面粉撒了一地,像一滩脏兮兮的雪,碎掉的鸡蛋不规则地溢成一个图案,像个法阵。四周围满了人,有人帮小吃摊老板收拾残局,有人拍了几张照片。车主不停地和摊主道歉。学姐一边喝着精酿,一边在手机上给她老公发消息,美甲扣在屏幕上,窃窃如私语。我们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在黑洞洞的屋子里看黑夜降临、灯火通明。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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