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口有4棵树,大门两侧各两棵,我向来唤作“梧桐”。
少时,爷爷在两棵树之间搭上一根木梁,给我做过一副秋千,无论早晚我总喜欢坐在秋千上荡一荡,那秋千是贫瘠乡村生活里难得的乐趣,承载着我一部分的童年。
秋收后,秋千被拆掉了,“梧桐”之间换成了几串玉米。紧密的、金黄的玉米一层一层摞起来,是丰收的景象,和老房子的红砖墙交相辉映,即使在冬天都是鲜亮的。
春天的时候“梧桐”开紫色的花,一串串像铃铛一样挂在树梢,风一吹,便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我又把它们从地上捡起,簪在头上,自以为像电视剧里的仙女一样美丽。
小学的时候,我得知树和人一样也有岁数,并且有个独特的名字,叫年轮。我匆匆地跑回家要数“梧桐”的年轮,可爷爷告诉我:“树的年轮只有死去以后才能看到。”
死亡于那时的我来说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但我下意识地就不想再数梧桐的年轮了。
我的反应逗笑了爷爷,他说这几棵树是他盖这间房子时种下的,当时姑姑还没有出生,爸爸还是孩子,算起来已经有27年了。
原来也不是只能数年轮才能知道树的岁数,种下它的人清楚地记着它,它的年龄就不是一个死后才能被发现的秘密。
这几棵树长得很高,树冠很大,4棵接连在一起遮蔽了整个屋前,带来一片阴凉,同时也带来了一屋顶的落叶和落花。每个秋天,爷爷和爸爸、叔叔他们总是要架上梯子去扫屋顶的落叶,因为若是任由它们层层堆叠腐烂,那么破旧的砖瓦房里就会漏雨。
高中时有一次回老家,总觉得老房子前前后后好像少了些什么,转了几圈,方才恍然大悟——是树不见了。
我问爸爸:“树呢?”
爸爸淡淡答道:“伐了,给爷爷奶奶做了棺材。”
我不知道砍伐的原因到底是因为树太大了,叶子和花落满了屋顶,导致屋内漏水;还是因为给爷爷奶奶做棺木的时间到了。或许二者都有,总之我再也看不到那4棵直溜溜的树了,摆在我面前的是两口做好的棺木。
我想起书上读过的句子:“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又有“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我想凤凰非梧桐不栖,那么用梧桐来做棺木应当是极好的。
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得知梧桐树不会开紫色的花,老家门口那4棵已经被砍伐做成棺木的树其实并不是梧桐树,而是泡桐。虽然也有一个“桐”字,可两者在植物学上甚至都不是同一科属的。
我很怅然,觉得泡桐不是好木材,质轻而松软,做棺木恐怕不是上选。心中不免为爷爷奶奶感到些许委屈,仿佛用什么木材做棺木,与死后哀荣有什么关联似的。
前些日子又回老家,老房子已经很久没住人了,院前杂草丛生,角落里的柿子树叶子稀稀拉拉地长着,也没了往年的生机。但我却突然想起了好些年前爷爷在树上摘柿子的场景,他那时身手还矫健,三两下就爬上了树梢,他总会摘最红的柿子丢给我。
站在老屋前,我忽然明白了。
泡桐是好木材,是给爷爷奶奶做棺木顶好的木材。
它们见证了爷爷奶奶最年富力强的模样,见证了他们的孩子出生、长大、结婚、生子,然后又见证了他们的孙辈出生和长大。它们虽然不是梧桐而是普通的泡桐,可是对于我们家里的人来说,任何一棵树都比不上它们。我们每个人都给它们浇过水,又被它们荫蔽过;它们承载了我们童年的玩乐,又担负着一载又一载土地的收获。
无所谓它们到底是什么,梧桐也好泡桐也罢,它们被种下的那刻起便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最金贵的树。
如今他们以另一种形式陪伴着爷爷,做爷爷最亲密而无言的老友,似乎便是最好的安排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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