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的味道是咸的,那种咸腥味好像能钻进骨头里,一辈子都忘不掉。大学宿舍里,我刚拆开阿嬷(奶奶)寄来的包裹,鱿鱼丝和紫菜的香味就冲了出来。这味道好像她那双从小牵着我长大的手,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了小时候。

  那年我6岁,台风把屋顶最后几块瓦片都刮走了。阿爸像块礁石一样站着,闷头抽完烟,说要拿家里最后那点儿存款修村口那条烂泥路。但家里已经穷得叮当响了,连厝边头尾(方言,街坊邻居)都在背后说闲话。阿妈跟阿爸好说歹说都没用,阿爸还把碗一摔,抓起铁锹就出了门。那时的阿爸35岁,身体还硬朗,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也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

  可老天爷总爱跟我们唱反调,路还没修好,阿爸先倒下了。这一倒,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医生说他以后只能坐轮椅了。后来,家里空荡荡的,走哪都是酒味。有天晚上,阿妈皮包骨似的身子挡在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阿爸和我中间。拐杖落下去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次日天刚亮,她包着褪色的蓝头巾,费力地拖着大包小包就出了门。她没有回头。

  家就这样散了。阿嬷只好去外地打工。她个子矮,在码头上都快被人群挤得不见影儿了。每次上船前,她总会从怀里掏出个热乎的红桃粿塞给我,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的。那米皮的香味,馅的咸甜,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念想。可我每次醒来,手里只剩空壳,被窝里还留着甜味,那是阿嬷来过的证明。我光脚跑出门哭喊,咸咸的风灌满嘴巴,巷子里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后来我学聪明了,一见到她就死死抱住她的腿,阿嬷眼睛红红的,声音颤抖着:“阿嬷不走了,阿嬷惜你……”可她总能硬掰开我的手,一次比一次快地消失在码头雾气里。我赌气说再也不信她了,可夜里躺在冰冷的床上,还是想她想得睡不着。

  我是没人要的“奴仔(方言,孩子)”,除了亲阿嬷,再也没人惜我了。印象最深的是,在另一个“阿嬷”——外婆家住的那两年,我彻底成了外人……外婆总是偏心表姐,给她的东西都是最好的。而我只能穿她穿得发霉了的旧衫,玩她玩腻了的娃娃,吃她挑剩的饭菜。我心里好难受,饭越吃越少,到最后连一丁点儿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后来医生说我得了重度抑郁,可这个家却没一个人真正关心过我,连我的亲阿妈也不例外。

  阿嬷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她马上辞了工,骑着一辆掉漆的蓝色三轮车来接我。回去的路上,风吹在脸上,感觉是甜的。到家后,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哭了……她车篮里那个红塑料袋抖开来,里面全都是我以前做梦都想要的小玩意儿,什么懒羊羊毛巾、粉裙子、小发卡……全都有。可我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这些连我亲阿妈都不知道。她烧水给我洗澡,粗糙的手搓着我打结的头发,不停地说:“太瘦了……我可怜的奴仔啊……”洗完后,她拿着破蒲扇给我扇头发,哑着嗓子哼着歌。夜里我醒来,听见灶房有声音,我连衣服的扣子都没来得及系好,就跑过去看——原来是阿嬷,在灶台前给我熬着柴米粥呢。

  小学几年,日子像层薄壳包着我。四年级,脏水桶扣下来,篮球砸在头上,书包被踩进泥坑,他们围着我笑。我站着,连哭都忘了。找老师,老师说:“想想你自己有什么问题!”指望没了,可阿嬷知道后,她专门跑去学校堵住欺负我的男生的妈妈,用潮州话骂了一通。往后,欺负是少了,可也没人理我了。3年,我像被冻住了。毕业后,我进了普通初中。

  初中走廊很吵,我默默退后,缩回独属于自己的安静角落。3年,就这么把自己埋进了书堆。

  2020年,我考进了县高中重点班。排座位时,与一个扎双马尾、眼睛很亮的女孩成了同桌。第一次见面,她就热情地分了我一块小熊饼干。此后,我的世界有了新的变化:我怕生,她拉我去问老师问题,下课分零食,周末拉我打游戏……难过时,她搂住我说:“阿佳,讲出来啦,闷坏自己怎么好?”她的话一下砸开了冻住我多年的壳。

  高二时,我们都选了文科。班主任林老师高高瘦瘦的,总是扎着高丸子头。一次英语词汇比赛,我拿了全班第一,连自己都觉得意外。她递来奖状,台下的目光第一次真正集中在我身上——原来被“看见”是这种感觉。后来林老师推荐我参加各种大小比赛,一张张奖状堆起来,我好像从烂泥里把自己拔出来了。高三结束,我以458分考上民办本科,而她去了大专。离校那天下雨,我俩紧紧抱着,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2023年,姑姑送我到大学宿舍就走了。新地方像陌生的大海,我缩在床帘后,听舍友聊天,孤独感又裹上来。阿嬷的包裹是浮木,电话里她絮叨家常,最后总说:“阿嬷日日拜老爷,保佑奴仔顺顺!”

  一次在小吃街,看见一辆“怪车”——车尾摞着狗笼,上层窝着三只猫,下层趴着两只狗。我正看得入神,突然听见车主大叔用粤语跟我打招呼:“靓女,中意就来摸摸啦,好乖嘅!”我有些害羞,但还是鼓起勇气,摸了摸那只叫“卷”的金毛。它舒服地轻轻摇了摇尾巴,吐着大舌头,松软的毛发蹭着我的手心,眯着眼,一脸享受的样子。就在这一小刻,我感觉心里暖暖的。

  从此,这里成了我的“新天地”。在这里,我遇到了新朋友——本地女孩,声音甜美,阳光自信。她拉我去小吃街吃鱼饭蘸豆酱,去鼎湖山许愿,去星湖上游山水。她的嘴边总是挂起那句话:“行路要大步跨,唔好成日睇后边(走路要大步向前跨,不要整天看后面)!”“朋友”两字像光,照亮了我的世界。

  寒假回家,大巴车颠了七八小时,刚推开门,就闻到一大桌潮汕菜的香味:皮皮虾、蚝烙、牛丸粿条汤……而阿嬷累得在旧躺椅上睡着了,蒲扇还松松握在她青筋凸起的手里,灯下,她的皱纹很深,白发掉得没剩多少根了,我靠过去,把我的手轻轻搭在她的手上,鼻子顿时酸酸的,原来她在日复一日等我回家的日子里,就这么静悄悄地老透了……

  我是师范生,学小学教育。讲台是我从命运手里挣来的立足点。但此刻,看着阿嬷睡梦中安详的样子,闻着满屋的饭菜味、老人气和咸腥味,一个念头冒出来了:我要回来,实实在在回到阿嬷身边,回到这片我从小长大的咸土!我要把根像咸水草一样,狠狠扎进这片咸土里!

  未来,我想在海边给阿嬷弄个小院。院子里得有一块地,她能种花种菜,养鸡鸭、养猫狗,我要亲自烧菜做饭给她吃,用三轮车载她去听潮声——她的眼睛花了,但听得懂海,就像小时候她对我那样。

  等我下课,铃声一响就跑回家。光脚踩过沙地,找到她——紧紧握住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湿沙上,留下一串串坑坑洼洼的脚印……

  海风迎面吹来,那股熟悉的咸腥味再次往鼻子里钻,我想,无论去过多少地方,去过多远,这片咸土,终究是我要回来的地方——也只有回到这里,这颗心才能真正落下,稳稳地扎下根去。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