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在《本巴》带给我的梦幻主义余温还未散去时,刘亮程又带来了他的新作《长命》。不同于《本巴》是口头文学的当代意义生成,《长命》写的则是一场“寻根之旅”,但这部新作仍然延续了刘亮程写作“半梦半醒”的风格。在《本巴》中,他通过流动的史诗将现代人置于虚与实的边界,促使我们思考现代人如何在科技飞速进步的时代里展开“精神还乡”。而《长命》似乎把虚和实剥离开了,小说使用楷体与宋体两种字体,使读者从文本形式上分清其所构建的漂浮的亡灵空间与大地上的现实空间。
故事开篇以魏姑的视角展开,她少女时期目睹天津青年韩连生被洪水淹没,从此,魏姑将韩连生养在了心里。文本中,楷体字部分都是她对韩连生的低语、倾诉。魏姑爱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自此,她的目光能够通往另一个属于亡灵的世界。这个属于亡灵的空间中有在水库里被淹死的孩子,有在车祸中逝去的一家三口,有死于非命的人,有来新疆荒凉贫瘠大地上逃荒、避难的人,还有祖先的灵魂……郭长命的父亲患上恐症,睡不好觉,他找到魏姑为父亲“燎病”,魏姑“诊断”出病根在于当年郭家祖先在甘肃老家遇到匪乱时丢了半个魂,造成郭家人胆子小、患有恐症。郭长命与魏姑踏上“寻根之旅”回到甘肃,在同门的河东郭家认祖归宗后,他们带着祖先郭子亥那半个魂几乎重走了他当年逃至新疆的路线,感受了一遍他彼时的惊恐、迷茫和孤注一掷求生的勇气。
小说的另一条线索聚焦现实生活空间。郭长命作为乡里的兽医,多年来负责骟黄牛蛋,根据领导的指示完成改善畜牧种群的工作。这样与牧民实际需求不符的命令郭长命执行了20多年,但其实他并未将黄牛蛋都骟尽。其次,根据政策要求,碗底泉村需进行集体搬迁,郭长命的父亲郭代道拒绝搬迁,这一行为使得郭长命被迫“反省”错误,他不得不认下代为记账的宴请领导的几百只羊。
魏姑目光所及的亡灵空间与现实空间在小说中交织叙事,具有一定的复调性和对话特质。这一“寻根叙事”手法在当代乡土小说中具有一定创新性,且贴近当下人们浮萍似的灵魂之根以及对于阔别已久的精神故土的探求欲。郭长命在寻根路上,道出了儿时玩的“跑钟声”游戏,悠扬的钟声“响成一条来来往往的路,每一口钟都会听见远近所有钟的声音”。在小说第三部“钟声”中,郭长命想在碗底泉村再铸一口钟。碗底泉村的钟丢了,而石人子庙的钟在他出生前就被砸了,“一口钟的宏大声音碎裂成无数的小声音”,与祖先间的记忆链接仿佛也碎成无数段。郭长命做梦梦到那头被他骟了一个蛋的黄牛在吼叫着狂奔,钟声传来。黄牛被骟掉了一个蛋,“钟声”伴着它的愤怒回荡在长命的梦里,为它丧失的生育能力,为它与后代间断裂的根脉。这种梦幻主义的叙事手法隐含着“钟”与“钟声”的意义,一个家族铸造一口钟,其上刻上家族成员的名字,敲响钟,钟声在把人们在地上的声音传到天上去。这条声音通道隐喻祖先的呼唤、根脉的传承、记忆的连接……隐藏在时代背景下的家族变迁史使那根紧系着祖先之魂的记忆纽带愈发清晰起来。
小说抛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现代乡村的发展与传统文化记忆的保持之间的矛盾如何解决,或者说二者如何能达到有效平衡。由此引申出,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随着具体的物质载体不断变迁、消失,我们是否会逐渐丢失那些承载我们与祖先共同记忆的文化符号?那个连接我们与祖先魂灵的精神纽带是否会完全断裂?小说的最后,魏姑固然已经“无神”,钟也没有铸成,但郭长命却“变成了心里有钟的人”,祖先、家谱、郭长命的母亲仍然活在他那心中响起的钟声里。离开祖辈生活了100多年的村庄,远离了记忆里绵长的钟声,以郭长命为代表的村民将与祖先的共同记忆养在心里。这与魏姑在“有神”期间将韩连生养在心里不同,这是一个更大的精神世界,是滋养后辈不断汲取来自历史、祖先文化传统的思想源泉。
当代乡土地里的人们应当如何将行进缓慢的精神世界与现代性的迅速蔓延相适应,又应如何保持独属于中国人的历史传统,丰富与祖先共有的精神家园?刘亮程通过双重空间叙事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别具一格的西北当代乡土社会,以不同的聚焦叙写手段,浸入尘封的历史记忆长河,挖掘生生不息的文化之“根”。经济发展造成乡村精神困境似乎无法避免,小说对二者相矛盾的困境作了细致描绘,但今天的乡土社会应当寻求经济发展与文化寻根两条线并行并重。小说承接了刘亮程式的表达诉求,呈现了西北乡土下的“还乡叙事”,把《虚土》中的村庄真正置于新疆的厚土之中,将停滞的亡灵世界与发展着的现实世界相连。在这个世界里,不只是作者,魏姑和郭长命都成了“乡村哲学家”。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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