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整理书桌,看到抽屉里那叠褪色的车票,粉色的软纸票还带着当年火车站的烟火气,蓝色的磁卡票边缘有轻微磨损,上面的“绥棱”“哈尔滨”等字迹有些模糊,但拿在手里,仿佛还能触摸到当年的温度。这一张张小小的车票,像一枚枚岁月的邮戳,镌刻着我与家人的牵挂,也记载着多年来乘火车出行的巨大变化,每当凝视它们,2012年那个初秋的清晨,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年8月,女儿接到省城哈尔滨市某机关的录用通知,我们一家三口在小县城的老房子里,喜悦像潮水一样漫过了心头,女儿刚毕业就能有份稳定工作,在一个普通工薪家庭,是天大的喜事。可是,在几百公里外的省城,我们没亲没友,女儿要租房子、要适应新环境,我和爱人夜里辗转反侧,总担心她吃不好、住不惯。

  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行李箱装得满满当当,爱人决定先陪女儿去省城租房子。那天,我们起大早往火车站赶,那时一天没几趟车。晨雾打湿了爱人的围巾,女儿扯着我的衣角,小声说“爸,你别担心”。当时买火车票还得在售票窗口排队,队伍排出很远,我攥着现金,一步步挪动,终于拿到两张硬座票时,心里既踏实又酸涩——绿皮火车要走近4个小时,她们娘俩要在狭窄的座位上熬一路。在站台上,看着那墨绿色的、锈迹与风尘兼有的车厢,听着它“哐当哐当”的喘息,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而又空落落的。

  爱人到省城后,在孩子单位附近找了间地下室旅店。电话里她笑着说“挺好的,暖和”,可我知道,地下室潮湿阴冷,不过是为了省点钱给女儿租好点的房子。后来她们在老小区租到30多平方米的房子,设施还算齐全,爱人让我把半年房租打过去,又特意叮嘱“天要冷了,给孩子做套厚点的被褥,‘十一’带过来”。于是我去棉被加工店,看着棉花被铺成蓬松的云朵,缝进被套里,仿佛也把我的牵挂缝了进去。

  “十一”假期,我揣着提前3天买好的车票,背着女儿的笔记本电脑,手里提着装被褥的大编织袋,登上火车时,车厢里满是出行的人。我找到座位,将编织袋小心地放好,仿佛那不是一床被褥,而是我从家乡土地上汲取来的一份暖意,要原封不动地带到那间陌生的小屋。坐好了,才得空望向窗外,十月金秋,北国原野上的一波一波稻浪,在阳光下翻滚着,涌向天边,丰收的乐章在大地回响。手里的粉色车票,光照里有些晃眼。想着即将见到妻女,笑容悄悄爬上了嘴角。那车票,是一条心绳,一头拴着我的脚步,一头系着远方那个刚刚筑起的小家。

  过了松花江铁路桥,列车终于慢悠悠地进了站,人潮如开闸的洪水,将我裹挟着涌出站台。爱人嘱咐过我,打车到小区附近的沃尔玛超市下车。可假日出租车也紧俏,只好去寻公交车。一位好心人指点了我坐89线公交车。夜色已然浓重,班车却来得迟疑。好容易等来一辆,我便随着拥挤的人流上了车。走了两站,心里不踏实,问旁边一位面容和善的大姐:“去宣西小区,还有几站?”那大姐“哎哟”一声:“兄弟,你是头一回来吧?坐反啦!快下车!”我心头一慌,道着谢,车停下又费力地挤下车去。

  站在陌生的、灯光闪烁的街边,晚风一吹,额头上竟有了汗滴。我怕她们担心,见着出租车就拼命挥手,终于有一辆停了下来。晚高峰堵车,原本20多分钟的路程走了将近一小时,我几乎是一直望着窗外,看着那些流光溢彩的街景,心里却全然没有欣赏的念头,只盼着快些,再快些。当车子终于停在超市门口,我看见路灯下那两个翘首以盼的、熟悉的身影时,一路的仓皇与疲惫才瞬间释然。到了她们租住的小屋,我有些赧然地讲起坐反车的窘事,她们没有一丝责怪,只是笑,爱人给我倒热水,女儿催我快些休息。那间30多平方米的小屋,因一床新被褥的到来和一家人的团聚,顿时变得温馨起来,那一刻,小屋虽小,天气虽凉,却暖得让人心头发热。

  假期里,我清早去喧闹的早市,跟小贩们讨价还价,买回一些过冬的白菜、土豆和大葱,在小小的阳台上放好,这是东北人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仿佛储备了这些,就能抵御一整个寒冬的风雪。假期快结束时,我在女儿单位附近的一个火车票代售点,买了返程票。女儿胆小,爱人便留下来陪她。返程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知道,从今往后,这长长的铁轨,这两端的城市,便是我生活的常态了。自此,我成了老家与省城之间的一只候鸟,而那粉色的车票,便是我定期蜕下的羽毛。每隔一段日子,我就要收拾行囊,奔赴那座省城。行囊里,有简单的衣物,更多的是家乡的味道:夏天,是当地农户园子里新摘的茄子、豆角,黄瓜;秋冬,则是早已冻得硬邦邦的猪肉、排骨、笨鸡。我知道,省城什么都不缺,可这些东西,带着泥土味,是商场里买不到的。

  每次去,为了能有个座位,安放这些沉重的牵挂,我总要提前几天,到火车站去买票。去的次数多了,连售票员都认得我了,有时会说:“又去看姑娘啊?”我便点点头,心里有一丝被认出的暖,也有一丝两地奔波的涩,我每次都把车票仔细地放在上衣内兜,贴着胸口,生怕遗失。

  不知从哪一年起,变化悄然发生。女儿在电话里说:“爸,以后我在网上给你订票,你不用去排队了。”于是,我出发前,便学着在车站那排自助机器前打出车票。这时的票,已不再是柔软的粉色,而是挺括的蓝色,像一张小卡片。乘车时检票,出站时验票,依旧离不开这张蓝色的卡片,它比粉票更耐用,也更“现代”。再后来,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女儿又告诉我,以后连这蓝色的卡片也不需要了,只需带着身份证,便能进站、乘车、出站。起初心里不踏实,手里空空,心里也空空,总觉着少了点什么凭据。直到一次出行,我亲眼看着前面的人,只将身份证往检票机上一贴,闸机口便应声而开。我才迟疑着、模仿着,也那样做了。随着一声清脆的鸣响,绿灯亮起,通道打开,那一刻,我才确实感受到,一个时代,真的轻飘飘地翻了过去。那曾经视若珍宝的粉色与蓝色车票,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生活的舞台,成为了历史,成为了难忘的记忆。我不用提前几小时排队,不用紧握纸质车票,手持身份证,便能安然出行。绿皮火车也换成了和谐号,速度快了,座位也宽敞了。以前近4个小时的路程,如今两个多小时就能到,科技的发展,百姓的获得感、幸福感原来就藏在这出行的从容里,藏在方寸天地里。

  2019年,随着女儿结婚,爱人也结束了陪住的日子,回到小县城。如今我快要退休了,和爱人商量着,来年退休后一定要乘着高铁,去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第一站,就是朝思暮想的首都北京。我们要去看天安门广场的升旗,看故宫的红墙黄瓦,看国家博物馆里沉淀的千年历史,要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感受这片土地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进程。

  前几天女儿打电话说,我们绥化市也建了高铁站,我拿着手机,想象着高铁穿山跨河的样子,心里满是感慨。这些年,从排队买票到刷身份证乘车,从绿皮火车到和谐号、复兴号,变化的是出行方式,不变的是家人之间的牵挂。我总想着,说不定哪天,高铁就能通到我们半山区的小县城,到时候在家门口就能坐高铁,饿了还能在车上点外卖,该有多惬意啊。

  每次抚摸一张张车票,那些与家人相聚的温暖、那些乘车的点滴,都像发生在昨天。这车票里的光阴故事,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记忆,也刻着祖国一步步向前的印记。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