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承载着三代人记忆的水库，悄悄蒸发掉了最后一滴水，陷入了罕见的干涸。纵横交错的裂缝，将姥爷佝偻的倒影吞噬，皱缩成一张满是沧桑的地图。

　　我在大同上学。去年大同的夏天，雨水丰沛得有些过分，隔三差五就会有一场或大或小的雨，浸润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那把姥爷送我的伞，像小时候的姥爷一样，默默立在教室外面，时刻准备为我遮风挡雨。

　　闲暇时和姥爷通电话。电话那头，姥爷的声音总是带着几分忧虑：“平遥今年旱得厉害，总也不见下雨。”那时的我，身处异地，耳边只有大同淅淅沥沥的雨声，很难体会到姥爷话语里的叹息。

　　2024年7月初，公交车沿着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路，驶向了那座承载着胡村无数人童年记忆的大桥。一路上，回忆起从小到大都站在桥头接我回家的姥爷，内心更有了几分期待。

　　夕阳将落，我拉着行李箱沿着桥走，想着这次会不会看到岸边几只戏水的小野鸭，但眼前的一幕却让我震惊：水库干了！

　　我走近几步，竟真的看不到一点点水的痕迹，唯留几棵枯树，为这干涸的大地默哀。

　　“咱们村的水库怎么干了呀？”我有些难以置信向来接我的姥爷问道。这座存在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水库，竟在短短几个月间消失不见！

　　姥爷被烟呛得咳嗽半晌，烟灰簌簌落在开裂的胶鞋上，沉闷地回答：“唉，天旱呀，两个月都没下一滴雨。河水断流，别说咱们村了，平遥最大的尹回水库都快干完了。”

　　听到这话，我回忆起给姥爷打的那通电话。哎，先前听姥爷说过平遥的旱情，却没想过这么严重。

　　一路上，看着姥爷紧皱的眉头，我搜寻着学校里那些趣事儿，绘声绘色地讲给姥爷听，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姥爷佝偻着，伸长脖子望天长叹：“哎，老天爷啊，你咋就不肯下点雨呢？这地都快干得冒烟了！”

　　姥姥也跟着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痛苦：“是啊，再这么旱下去，这一季的庄稼可就全完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干旱的情况却愈发严重。有一天，妈妈神色慌张地说：“你姥爷住院了！” 我瞬间呆住，心里既疑惑又担忧，姥爷的身体一向硬朗，怎么会突然住院呢？ 赶紧和妈妈匆匆赶往医院。

　　从姥姥的口中，我才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看着菜地里的萝卜缨一天比一天焉，姥爷的心也一天比一天焦灼，即使早早地在书记那排上队、写了名单等着浇地，但一时半会也轮不到自家，用姥爷的话来说“这会儿等浇地的人那排队排的，比王八的命都长呦”。

　　终于等到了浇地的那天，姥爷起了个大早，早饭都没吃，就急忙开着三轮车赶到地里。好不容易轮到自己，排在后面的顺子反而先把水引到自己家田里了。

　　浇地名单上，姥爷的名字排在第七，顺子还在第十二呢。

　　姥爷心里本来就着急，这下怒了，冲上前去理论，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大家都等了这么久，你凭什么插队？”

　　顺子一时失去了理智，在姥爷一句骂娘之后气急败坏，抄起一旁的铁锹砸向了姥爷。“砰”的一声，姥爷的头上顿时血流如注，鲜血顺着他颤抖的手指，一滴一滴地落在没有一丝水分的沙土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坑。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人的惊呼声、喊叫声，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姥爷被围观的村民紧急送往医院。

　　经过一番救治，所幸姥爷并无大碍，只是头上被缝两针。躺在病床上的姥爷往日的精气神消失殆尽，一脸憔悴。

　　几天后，顺子自觉理亏，托了个亲戚从中说和，提礼来医院道歉。顺子站在门口，低着头，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愧疚与懊悔。嗫嚅着道歉：“叔，我真不是人，我家三亩甜瓜地离水库近，靠着这‘水罐子’就没缺过水。谁知道今年旱成这样嘞！地里的苗再不浇水，就全完了。我妈又瘫在床上，医药费就靠这几亩瓜地了呀，我这心里急得跟火燎了一样，一时糊涂才插了你的队，还动手伤了你，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姥爷看着顺子，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该说那些难听的话。”老爷一向待人为善，为人最是宽厚，况且村里谁和谁不是沾亲带故的，也就没有太让顺子为难，原谅了他。

　　“哎，都是老天爷逼的啊。”姥爷又在叹气了，“俺也不住院了，回哇回哇，回去浇俺的地去。”

　　去年那个夏天，干涸的水库和满脸皱纹的姥爷成了我心里难以抹去的记忆。水，这位无声的母亲，只有离开她的时候，才知道她的珍贵。每一滴水都来之不易，它承载着农民的汗水与希望，也承载着生命的延续与繁衍。

　　昨天，姥爷和我视频通话，手机屏幕里，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笑容。他举着手机，镜头对准了远处的水库，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丫头，你看，水库蓄满水了！”

　　我凑近屏幕，只见之前干裂的土地已被一片水面取代。阳光洒在水面上，像是撒了一层碎金，微风拂过，泛起层层涟漪。岸边那几棵白杨树也重新焕发了生机，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这片重新苏醒的水域致意。

　　“今年雨水足？”我问。

　　“是学会省水了。”他笑，“地里安装上管道了，滴灌管子爬满坡，比沟灌省事得多了。”

　　“真是太好了！科技改变生活了。”我忍不住感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姥爷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来，爽朗而洪亮，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个精神矍铄的他。

　　“是啊。”姥爷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欣慰，“地里的庄稼长得可好了，等你放假回来，咱们一起去看看。”

　　我心里满是期待地答应了一声，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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