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爷”在世时，屋里铺天盖地堆着书报杂志。22个落地书架沿着四壁肃立，却仍装不下他那颗永不知餍足的求知心。于是床头柜成了临时书库，层层叠叠的典籍间只勉强容下一盏台灯；茶几上，新到的《读书》杂志总是霸占着最显眼的位置。就连我的梳妆台，也难逃被侵占的命运——左边堆着他正在校对的稿本，右边立着几部厚重的工具书，只给我留下一面小圆镜的容身之处。

　　最终连饭厅也沦陷了。那张黄花梨餐桌，原本是我们宴客时最引以为傲的雅物，却成了他的主战场。桌面上，书籍报刊如叠嶂层峦，仅余一个边角，可容一碗、一盘、一杯清茶和一叠稿纸。这方寸之地，便是他的江山。醒来的时刻，他多半窝在那儿，或喝茶用餐、或读书写作。夜阑人静，钢笔划在稿纸上的沙沙声格外清晰，我常循声而去，立在廊下悄悄看他。若他伏案疾书，头也不抬地回以：“别烦我！”我便知趣地赶紧闪开；若他二郎腿跷得老高，桌上浓茶换成了老酒，看到我，如乍逢知己一样惊喜，我不用猜也了然。果然我未开口，他已迫不及待地叫嚷：“大功告成啦！大功告成啦！”那神情，活像个刚得了状元郎的学子。

　　我们结褵四十余载，历尽欢喜与惆怅，可我对他的记忆，始终停在他得意忘形的那幅画面。他一身傲骨，不随流俗，把写作当志业，视读书为天职。记得有回某刊物重金邀他写应景文章，他看完题目便将信笺一掷：“这等文字，岂是读书人该写的？”我笑他清高，他正色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寸心，最是不能欺的。”他不介意我做的饭可不可口，哪怕我把糖当盐，把醋当酱油，他也照吃不误。却在乎我读的书是否有益。他见我捧着本通俗小说看得入迷，竟连夜从书海中淘出《傲慢与偏见》塞给我：“要读，便读这样的。”

　　我天性务实，深信世俗烟火同样动人。家里既有一个书呆，便安然做个半雅半俗之人，镇日与柴米油盐周旋，得闲和文学电影交会。唯有昼夜追剧时会被他呵斥：“虚度光阴！”我才稍稍收敛，做他眼中“有出息”的事，或是读几页《红楼梦》，或是翻几章《世说新语》。

　　所谓的“出息”，自然皆是书生管见。他对钱财等事从不挂心，每月薪水原封不动交出，老板犒赏的红包也笑嘻嘻地丢给我说：“让你这爱钱鬼去数个开心！”那语气里没有半分讥讽，倒像是欣赏我这点俗气。我有阵子沉迷炒股，他亦不闻不问，毫不担心我把有限的存款赔个精光。后来我理财渐有心得，不时向他炫耀成果，他虽点头称许，眼中却掠过一丝怅惘，仿佛在说：这些数字游戏，终究不及文字永恒。渐渐地，他不再督促我读书了，许是明白雅俗本难强求。

　　他失业之后，颇担心家中生计，我便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自己边工作边读书，全力再拼一个学位。那段日子，生活困顿却不失情趣。深秋黄昏，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总看见厨房里亮着温暖的灯。鲜少下厨的他，竟会在我夜归之时，端上一碗热汤、一盘香喷喷的蛋炒饭，神秘兮兮地对着大口扒饭的我说：“烤箱里好像有东西哦？”我打开一看，竟是我最爱吃的卤水墨鱼！那墨鱼切得厚薄不均，卤汁也太咸，可在我尝来，却是人间至味。某夜大雪，他开着破旧的老爷车接我下课，天黑路滑，车子在街心360度打了个转，幸而四周无人无车。两人惊魂未定回到家里，相对良久，忽然同时笑出声来，油然生出劫后余生的幸福感。那晚我们围炉夜话，他给我讲《世说新语》里的名士风流，我同他说课堂上的趣闻，直至夜深。

　　不久他独自回乡探母，我催他去银行多提些钱带在身上。他虽说好，临走前又将部分现钞存回账户。在车站送别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欲言又止。我顿时体会“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滋味，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把这“哀”字改写。

　　他被迫退休翌日，我把投资账户列了清单，他不耐烦听我简报，只随口问道：“我们到底有多少家底？”我报了数字，他明明满脸笑意却故意调侃：“就那么一点？”我也佯装发怒提高声调：“还不够你舒舒服服安享晚年？”他拊掌大笑，连声说：“够了！够了！”那笑声震得书架上的尘埃都在阳光里起舞。

　　可怜舒心的日子没过几年，他就病倒了。病中他曾向我诉苦，人生遭此遽变，让他万念俱灰。但给他妹妹的信里，他依旧为自己打气：“我强烈的求知欲是我求生的一大动力。”那时他已不能久坐，却还要我把新到的诺奖小说集放在床头，说闻着墨香才能安睡。

　　他求生的另一动力来自写作。他从小喜欢作文，立志当专栏作家。后来果如所愿，开专栏、写评论、出新书，忙得不亦乐乎。为了养病，忍痛把执笔多年的专栏停下，以为不久即能重返阵地，未料病后双手无力、思维涣散，几次提笔，皆颓然作罢。一日，他精神稍佳，遂连夜走笔疾书。我几度张望，不敢出声，待他趴在桌上好似睡着，才悄悄过去拾起落在地上的稿子。那字迹凌乱至极，如秋叶散落，如寒鸦投林，我仔细辨识，仅猜得几句，正兀自叹息，他突然醒来，看着我幽幽地说：“终于写完了。”那声音很轻，却像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某日深夜，我冲进书房，那堆积如山的书报早已消失无痕。当初答应将他的万卷藏书捐走的时候，社区图书馆派人来搬了整整3天。每搬走一车，我的心就空一寸，仿佛是对他肉身的再次告别。此刻我紧紧守护的仅余他的著作、他最后订购未及翻阅的英文书刊，和我终究难舍的数十部文学经典。

　　我在残存的书籍间翻寻，找到1978年9月2日，他花了一块一毛五买下由中国社科院编著的《唐诗选》。虽然只有上册，已让我喜不自禁。这部诗选是他的床头书之一，书页泛黄，眉批密密麻麻，有些诗句旁还画着小酒壶——那是他特别钟爱的标记。他常说以唐诗下酒，是人生一乐，顺带为自己的贪杯，加个浪漫注脚。记得有年中秋，他一边赏月一边吟诵李白的《月下独酌》，吟到“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时，竟真的起身起舞，杯中酒洒了半身也不在意。

　　被他翻得四分五裂的《古文观止》，是他的另一本床头宝典。书脊用透明胶带缠了又缠，内页夹着各式各样的书签——有干枯的枫叶，有戏票存根，还有我给他写的便条。他强调那是部作文模板，嘱我用心细读。“千古文章，尽在此中。”他说这话时，总带着朝圣般的虔诚。我遍寻不着这部残书，索性去书店买回新译本，仿着他在扉页上注明日期、地点和书款，当晚并以粗笔在日记本写下：“开始读《古文观止》”，跨出了我“补洞之旅”第一步。这“洞”，既是我的，也是他的——我要替他读完那些来不及读的书，要替他活出双份的精彩。

　　我努力回忆“老爷”引用过的书中名句。每找着一处，便以红笔画线，仿佛这样就能把他的灵魂从字里行间召唤出来。《古文观止》共收编东周至明代的散文作品222篇，当我读到第171篇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时，兴奋得叫出声来。因为其中那段“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的绝唱，不正是“老爷”常咏的句子！文中自诩“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的豪情，不也像“老爷”酒后之狂扬！记得某年他生日，微醺之际，竟把《醉翁亭记》全文背诵，声若洪钟，惊得邻家小狗汪汪应和。

　　下一篇《秋声赋》里，欧阳修描叙自己深夜读书，听到窗外各种怪声，呼唤童子开门探视，童子告以：“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他依然不信，借着秋声，大发慨叹，而“童子无语，垂头而睡”，斯情斯景，不正像“老爷”与我？多少个夜晚，他为文中一句警语拍案叫绝，非要拉我共赏，而我困得眼皮打架，只能含糊应和。

　　我掩卷叹息，莫非“老爷”知我读书辛苦，化身欧阳先生来逗我开心？这样想着，竟觉得书房里还有他的气息，那气息混着墨香和淡淡的酒气，是30年来我最熟悉的味道。

　　但“老爷”更爱的是“说教”。婚前第一封寄给我的“情书”，厚厚一叠，全是手抄的名家诗词，包括《沁园春·雪》。那是我读到的第一首毛诗，惊艳之外，对“老爷”愈加佩服。因此挖空心思作了首现代诗，将他的名字巧妙地嵌入诗内，自以为才思敏捷，必能让他刮目相看。未料老爷不为所动，回信仅一笔带过：“若想写好现代诗，必先精读旧体诗。”他以身示范，一面喝酒，一面抄诗，书架上贴满了潇洒飘逸的“醉帖”，醺醺然尤显神韵。某张醉帖上，他抄了李商隐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旁边小字注道：“此诗赠汝。”那大概是他说过最接近情话的言语了。

　　我不善饮，无法领略诗酒合一的趣味，只好专心背诗。但今日背过，明日即忘。就教于诗人朋友。他说：“你这岁数，诗不必多读，只需将几首好诗，反复读透，足矣。”他说得固然有理，平仄不分的我却不敢偷懒，每天学着“老爷”恭敬抄诗，期盼哪天诗神眷顾，加快补洞的步伐。渐渐地，我发现那些诗句不再只是文字，而成了与“老爷”对话的媒介。读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便想起我们错过的许多时光；读苏轼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便觉得他还在某处旅途上，只是这次走得远了些。

　　然而生活中不能只有论文与诗，尤其在寂寥凄清的夜晚。我想念戏剧打造的虚拟世界。那世界不乏悲欢离合、尔虞我诈，与现实人生没有异样，却容我附身某个角色或场景，卸下胸中郁结的块垒，圆场尘世难成之大梦。“老爷”生前最不屑这些，说那是“消磨意志的糖衣”，如今我倒要尝尝这糖衣的滋味。

　　我打开久违的影视频道，将友人推荐的好剧逐个筛选，放纵自己每日睡前饭后，享受一段深夜快乐时光。没人监督的当下，我反而格外节制，倒不全是顾忌“老爷”。其实我知道，他若在天有灵，见我终于学会偷闲取乐，说不定还会欣慰，也为夜夜留个悬念，多分盼望，无须过早地面临剧终。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既然都是未完待续，何不慢慢品味？

　　今夜月色很好，我在“老爷”常坐的位置摆上一杯清酒，翻开《唐诗选》，正好是李白的《把酒问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忽然明白，“老爷”追求的不是填满那个洞，而是在求知的过程中确认自己的存在。而我的补洞之旅，也不过是要在这流水般的岁月里，活出我们共同的样子。

　　窗外秋风乍起，吹动书页哗哗作响，我仿佛又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和那句永远充满惊喜的：“大功告成啦！”

　　见习编辑：赵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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