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将5岁的我从池塘中拎起的那一刻，肯定没想到10年后她会从河水中捞起另一个人。

　　“救的是一个外地女人。”这是村里邻居来吊唁时讲的。对方的面目早已模糊，唯独那种神秘、兴奋又略带感慨的语气依旧清晰。

　　生死是大事，乡下规矩又多，我作为小辈只能做些陪客的闲活。哭完丧，慰问的话也说尽了，人们便纷纷绞尽脑汁地显摆自己与逝者生前浅薄的交集。邻居虽说得那样头头是道，不过也极有可能是从别处学舌来的，我应和着满足她想要博取关注的虚荣心。于是，她继续道：“外地女人下夜班回来，这条路暗，一不小心踏空就跌河里了。12月的天多冷啊，又是后半夜，伊叫了半天，幸亏国昌嫂听见了，不然人肯定没了。”“还是国昌嫂人好，拿了晾衣竿就去捞，那外地女人就知道乱扯，还差点被带下去。”另一个邻居立即接了话，看来他们多多少少都知道这件事，我却一点不知。

　　遗照已经上墙了，我坐在红皮沙发上，周边人影幢幢，热闹无比。赶来吃豆腐饭的乡邻和亲友一见如故，简单的寒暄不过是开场菜，互通到场宾客的阴私才是重头戏。承包宴席的厨师团队可以置身事外，有条不紊地上菜，报完菜名，道声“吃好喝好”，便利索地赶赴下一桌。入夜后则是道士的主场，铙钹、手锣、木鱼、目连嗐头轮番登场，小孩子们在一旁痴迷地望这些神秘器具。生的气息混淆了我对死的感知。门前的那条河流如往常般水声潺潺，裹挟着飘落的柳叶和曾在黑夜中发生的故事，向时间的尽头奔涌。河岸边奶奶种下的无花果树还未结果，来年，以后的每一年，它结出的果子愈来愈甜，直至枯萎。

　　我试图回忆，但这些记忆碎片杂乱无序，无法拼出原形。

　　有一个夏日的傍晚，我站在这栋楼的平台，奶奶在一旁的小阁楼给芝麻秆脱粒。河的对岸有一个背着红色书包的小女孩，正在弯腰扯狗尾草，夕阳灿灿，余晖淌过。她或走或停，逆着河流的方向寻觅，仿佛拥有无限时光，仿佛索求的是世上罕有的珍宝。风中残存暑意，阁楼中隐隐飘出苍哑的歌声：“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我知道奶奶只会唱前4句歌词，因为那一天学校的老师只教了这4句，可奶奶记了一辈子，这是她唯一的读书经历。她不知道这首歌叫《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也不知道它是电影《铁道游击队》的插曲；在许多年前，当她第一次唱响它时，以为将迎来与众不同的人生，但是第二天她又成了弟弟的姐姐，父亲的女儿，未来丈夫的妻子。

　　一个春日的清晨，我坐在小小的石船中。水波荡漾，枕河人家门户紧闭，碧空朗朗，偶尔响起几声鸟鸣，空灵得恍若梦境。奶奶背对着我，不发一语，水流推着我们前进。我不知我们何时出发，也不知小船将去往何处，只觉得一切都无需掌控，自然而然就发生了。水面一再被船桨拨开，一重又一重的涟漪，层层叠叠，纷繁复杂，圈住了我们。是奶奶在掌控船的方向。船行了许久，单调的节奏感使我陷入沉睡，待醒来，眼前是一座黑黢黢的小屋。奶奶说，这是她的第一个家。家？逼仄幽暗、破败如鸟巢的家吗？侧面一个空洞的口子大张，似被烈焰灼烧发出凄厉的悲鸣。我们没有上岸，在水流中远远地望着它。最终，对着奶奶的家，我说，我们回家吧。于是，小船又驶入河流，飘摇前行。

　　二

　　奶奶是夏天离开的，爷爷则是在冬天。奶奶走后，这位大家长一改往日的威严，整日郁郁，空荡的房屋内总能听见他的抽噎。一年左右的时间，他养成了急速哽咽的习惯：没有眼泪，只在沉默中发出不间断的轻微呜咽——似乎是这个固执老人对于亡妻的悼念。

　　爷爷已经过了退休的年纪，仍在村委会工作，家人们没有阻止，希望借此能缓解他的悲痛和思念。一年又一年，奶奶墓冢旁的青松倏忽长成，家门前的无花果树旁也多了一棵柚子树。因为麻雀时常光顾，所以两棵树都被罩上了网，但简陋的防盗措施抵不过村人的暗中造访。爷爷每日视察，一旦发现数目不符，便在屋内破口大骂，怒目圆睁；而屋外的两棵树日益蓬勃，焕发生气。

　　那条河流，奶奶曾救过人的那条河流，爷爷会从中钓上许多条鱼，炸得酥酥脆脆的，分享给我们。彼时，夏末的无花果已甜意初现，而深秋的柚子仍显酸涩。一年又一年，苦涩的果肉中终于泛出一点甜，有亲戚产生了劝说爷爷续弦的念头，但无人敢去。

　　爷爷仍在与奶奶的兄弟们走动。很久之后，某个过年的宴席上，觥筹交错间，爷爷遽然起身，匆忙离席。宾客们在温暖、刺眼的灯光下茫然无措。深冬的黑夜，菜羹的热气氤氲又隐没，大家毫无头绪，最后不知是谁提议，去奶奶的墓前看看。

　　“他果然在那儿。”奶奶最小的弟弟说道，“还买了一束玫瑰给姐姐，大冷天的，就坐在那儿哭。”

　　我再一次倾听他人讲述逝者的故事，那些我不知晓的过去，坐在红皮沙发上，仿佛时光重现。众人纷纷感慨，没想到老人会有如此浪漫之举。

　　爷爷是一个传统简朴的人，不爱花钱。他习惯省着、攒着过日子，总将新鲜的水果放到将近腐烂才吃掉。他对自己和妻子都很苛刻，两人的饭桌上几乎不会出现荤腥；奶奶生前有次实在难受，想买些肉回家，却被爷爷回绝了。在那个寒冷的深夜，对着墓碑前的花，不知爷爷是否会忆起此事。

　　忽而，我又想到奶奶讲的一件事。也是在一个深夜，那会儿父亲和姑姑都还小，爷爷外出，只有奶奶一人在家。家在山脚的竹林旁，屋外大风呼啸，吹得竹叶簌簌；屋内灯火昏黄，孩子已经熟睡。丈夫迟迟未归，奶奶本就难以入睡，恰逢窗外又传来阵阵沉重的脚步声，思及之前耳闻的黑熊入户伤人事件，她胆战心惊地将两个孩子搂入怀中，屏息敛声。脚步声愈来愈近，奶奶颤抖着阖上眼，只听得门豁然洞开，狂风呼啸而入，之后再无其他动静。她悄悄睁眼，定睛一看——门口站着的，分明是风尘仆仆的爷爷。奶奶讲到这戛然而止，脸上挂着一抹俏皮的笑意，使我不禁想象年轻的她放下怀中的孩子，仓促奔向爷爷的画面。

　　在众多关于苦难的回忆中，这件事似乎不值一提；她一再提及，我曾颇为不解，这会儿恍然，他们是依靠彼此，才度过了以往的艰难岁月。多年后，孩子们纷纷离家，奶奶抑郁复发，午夜拿剪子戳手，陪在她身旁的依旧是爷爷。

　　奶奶走后，爷爷不爱与人来往，下班后总是躲在楼上看球赛，直至深夜。某次与同事发生争执受伤，恰好我们去探望，见他手上包裹纱布，便询问缘由；他也只是哂笑道，被狗咬了，似乎对周边一切都毫不在意。但其实多年以来，他的性格固执强势。奶奶患病后期已经虚弱得不堪化疗，家人们商议保守治疗；爷爷却断然不肯放弃，甚至对持相反意见的孩子们破口大骂。他一心认为化疗是最后的希望，然而，世事与意愿背道而驰，待强撑着操办完奶奶的丧事，他那股执拗劲便散去了。

　　8年后的深冬，爷爷躺在那张床上，那张奶奶去世前曾躺过的床上。病痛折磨得他瘦骨嶙峋，语言含混，认不出人，他只会喊疼。屋外凛冽的寒风逐渐覆灭虚弱的呻吟。在跨越生死交界之前，他成了另一个人，无助、孱弱、懵懂，仿佛回到人生的最初时刻。死亡，使人无限缩小，又无限地放大了人。

　　前来吊唁的人依旧很多，邻居告诉我，爷爷和那条河也有一段往事。奶奶去世后，某年夏末，狂风大作，将爷爷晒在门口的晾衣杆吹入河中，衣物随着河流漂浮前行。邻居恰好归家，看到平日体面的老人于昏暗天幕下一边沿着河流追逐、捞衣服，一边旁若无人地嚎啕。雨水永不停歇地向他打来，像是苦难扑头盖脸袭来，他无力地忍受着。

　　往后的日子，我一旦想象这幅画面，就将爷爷描摹成屈原的模样。他何尝不是被放逐在那个孤零零的家，沿着门前的河流求索呢。可惜，当时没有渔父劝慰；抑或渔父出现，他也仍是如此。我逐渐相信，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河流，它或是与其他河流交汇，或是分离，你都只能站在岸边看它奔向远方。

　　三

　　落入池塘的那刻，我看到了一条蛇，在昏黑的水下蜿蜒。

　　我坚信蛇的存在，但妈认为那是我的臆想。我们无法说服彼此，但我用尖叫让她不得不接受我对于淋浴的恐惧。我在河边长大，知晓它并非可怖之物，恰恰相反，河流赠与我许多美好回忆：清晨雪白墙壁上悠悠晃动的光斑，家鸭濡湿的蓝绿色羽翼，攀附在柔软绿苔中的田螺。所以，即便被斥责“好了疮疤忘了疼”，我仍央求奶奶带我去岸边捞小鱼。

　　透明的微小生物似乎离不了河流，被装入瓶内没过几天就纷纷死去。幼儿园的生物角，总有这样那样的小生物死去，那时，死是一件平淡、无害、微不足道的事。

　　万物疯狂生长的季节，癞蛤蟆会在园内角落出现，对于不美的生物，孩童总会抱有残忍的好奇心。树下，大家不约而同围住一只皮肤粗糙、布满褶皱的小生物，有人偷偷说，它会喷射毒液，致人眼瞎。闻言，几人嫌恶地后退几步，另有几人寻来树枝，打算在这可怕生物“犯罪”之前就制裁它。树枝微颤，戳了几下布满斑点的黑绿色皮肤，它没动弹，那便继续。可它突然跃起逃窜，吓得我们惊叫连连。可无人离开，大家仍包围住它，继续用树枝追寻戳刺，有人抬脚狠狠跺下，还有人干脆搬起石头向它砸去。混乱中，蛤蟆被砸中了，呆滞在原地，于是树枝乘胜追击，在小小的躯体上迷乱狂欢。终于，它喷射出一道淡黄、浓稠的粘液，然后就像湿漉漉的塑料袋一般干瘪了下去。人群散去，尸体被丢弃在树下。此时，死亡诞生了，它是暴虐，是狼狈，是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成年后，我偶尔觉得生活是那只死去的蟾蜍。人仿佛活在玻璃罩中，炽热灿烂的阳光透过屏障洒在前方，若即若离，愈是平和安宁的日子，愈是会幻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没有永恒，所以平静会被打破，玻璃自然也会碎裂。

　　奶奶去世的时候，是爷爷一手操办丧事；而等爷爷去世，妈作为大儿媳便要承担这一工作。爸是个感性的人，坐在冰棺旁默默垂泪时，妈已忙得不见身影。那几天，总有人问我，你妈在哪。我也不知晓，我那个大大咧咧、脾气急躁的妈在哪，只是恍然领悟，原来人到中年仍然需要成长。

　　爷爷生病，妈去陪床前的那一晚，她在借住的亲戚家，用浴球认真洗漱了一番。

　　亲戚得知后，直笑妈傻，说那浴球已经很久没人用了，沾满了灰尘，挂在那只不过是懒得扔罢了。

　　妈也笑，窘迫、羞涩地笑，认真又无措地向她们解释，说是怕陪床后没机会洗澡。但她们是不在意的，只是笑。因为她们的玻璃罩子没有碎，而我们的已经碎了，迸溅的碎片反复切割着我的心，心仿佛缺了一个口，我想把妈放进来填满。

　　命运于我而言，就像是5岁那年在池塘中见到的乌黑的蛇，神秘又危险。它所馈赠的礼物，使我对未来患得患失。它不止一次告知我，生活可以是脆弱不堪的，而我的家人们则不止一次地站在我身边，告诉我不必怕，他们一定可以把我从暗流中救出。我们所需做的，就是站在岸边，坦然面对流水东逝。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