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我曾痴迷金庸的武侠世界，向母亲寻根问底：像金庸这样厉害的作家会生活在哪里？母亲告诉我，金庸在一座仙岛上“修炼”写作，只有非常厉害的作家才能登上那座岛。我向往极了，问母亲，那是“桃花岛”吗？母亲说她也没去过，希望我能替她去看看。于是，怀着武侠的梦、文学的梦，我出发了。

　　前年立秋，我在视频号上看到，香港大榄郊野公园的枫叶漫山尽染。那些淡黄到深红的枫叶，在我眼中就是一团团火焰，熊熊燃烧着这冷落的秋天。那时我刚刚本科毕业，读研无望，在老家先后找了几份工作，都不尽如意，隐隐的忧愁在这团火里缓缓熄灭。

　　辗转多处后，我在深圳的一所中学谋得了一份教职，等将工作和心情都收拾干净后，我又重拾起书本。好在天不负人，今年9月，我被香港的一所大学录取了。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报到那天也是立秋。

　　从深圳北到西九龙，大约只有一刻钟的车程。朋友感慨，原来这么近啊。我说，近是近，可来这一趟我走了很久的路呢。从前读中学时，家里并不富裕，没出过几次远门，更谈不上“旅行”一说。那时却也惬意，入秋总爱三三两两跑进山林，看绿了一春一夏的树，接住空中盘旋的泛黄叶子，听不知名的鸟儿悲鸣，年少的情绪在忽明忽暗的晚霞里烟消云散。

　　与朋友闲聊着，不觉就到了站，迎接我们的是一股咸湿的热浪和嘀嗒嘀嗒的小雨。港岛的雨，不同于南方的雨那般温柔缱绻，只需零星几滴，依然觉得它落得犀利，落得率真。走在高楼耸立、行人如织的街道上，我一时竟不自信了起来。朋友说我像霜打的茄子，可以后得在这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呢，得慢慢适应。

　　报到后，我们正式开始了港岛之旅。先是从荷李活道来到皇后像广场，如今已经看不到维多利亚女王的铜像，那个高高在上的女皇，随着尘烟消隐在繁闹的街市里。实习那会儿我曾给学生讲过一篇课文，叫作《别了，不列颠尼亚》，文章最后一段说道：“大英帝国从海上来，又从海上去。”望着这些被百年海风侵袭的砖石，只觉印迹斑驳，厚重无比。

　　等待绿灯时，人行道旁突然响起如轰鸣般的哒哒铃声，本以为是用来催促行人的，打听过后才知道这种铃声是会变奏的，目的是提醒盲人。在每一个路口、地铁站口都有安装这样的音响装置。雅各布斯说“街道有生气，城市也就有生气；街道沉闷，城市也就沉闷”，我想，一切城市的规则都是为了让人类更好生存吧。

　　“街边太多人与车，繁华闹市人醉夜晚……”街口响起的粤语曲调将我带进一家名为“香港唱片”的音像店，琳琅满目的碟片、唱片让人驻足。十几年前，我和同伴们挤在县城的录像厅里遥想江湖，把“义薄云天”当作高于一切的准则，为周星驰电影里的小人物既悲又泣。

　　想起王家卫在《花样年华》中的经典台词：“如果我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于是在微风细雨中，我们来到了中环码头乘坐天星小轮，这里被国家地理杂志列为“人生50个必到景点”之一。船缓缓驶向湾道，由于阴天起雾的缘故，两岸的大楼好像朦胧在上世纪的油彩画里，略有一种“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之感。雾气铺到我的脸上，倒不压抑，反而吹散了心中的那股郁气。

　　经香港仔隧道沿南海岸公路行驶，趁着天色忽晴，我们来到了浅水湾沙滩。苍天碧水，飞鸥翔集，这里依旧流传着《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故事。曾在一本旧书中见过张爱玲的一张黑白旗袍照，据说是在香港蓝心照相馆拍摄的，底部赫然写着一句“怅望卅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当年风华绝代的才子淑女，在这样的海风与暮色里，演绎着他们的春秋和悲欢，浪漫与苍凉。而那时的海湾，想必比现在要更浅，更清吧。

　　萧红的墓地也在这浅浅的海湾，戴望舒跋涉到这里，只为给她送一束红色的山茶。这位传奇而又孤寂的“文学洛神”说：“我不能决定怎么生，怎么死。但我可以决定怎么爱，怎么活。”她带着苦难来，又带着痛苦走。苍凉的落日再一次映在天际，我看到了一抹凛冽凄美的红。

　　坐在双层公交车上，吹着咸湿的海风，我望向窗外山海相连的维港，迷人而深邃。我想，此刻故乡的河湾，田埂低垂的麦秆，那些从晦暗变得明朗的山峦，如今怎样了？母亲在灶台前说过的俚语传奇，还有没有人催着听。“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港岛如此耀眼，可故乡的守候从未离去。

　　远方的霞光如同一位静默的老人，缓缓开启沿路的夜灯，这座繁华的城市正在昼夜不停地续写属于她的青春。或许，我只是她的过客，却在此时，和摩天大楼里奔走的人们共享她的余晖。

　　夜幕初垂，和朋友临时起意兵分两路，相约太平山顶见。在半山腰，我遇到了几位穿着白色制服的中学生相互嬉闹，我问累不累，他们摇摇头，指向更远的山峰。我望着他们飞快离去的身影，想起了那年背上新书包的自己，帆布背带的塑胶味、崭新书本的草木味，久久不曾散去。那个小小的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书包，一背就背了20年。

　　来到卢吉道观景台，视野豁然展宽，海湾与山峡在肆意蔓延生长，俯瞰整座港岛，近处层叠的高楼构建出整座城市的天际线，远处凤凰山融入苍茫的云层。登上凌霄阁，海风袭来，一些焦灼的思绪随风而散，高空的气息让我感受到久违的广阔与宁静。

　　四面人群奔涌汇集，有人坐船而来，有人乘车而来。而我，翻山越岭之后，终于来到了这座“桃花岛”。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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