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部去，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爱迎万难，爱赢万难……”我右手举拳，站在众人中铿锵有力地进行出征前的宣誓。

　　一

　　虽然我知道西部条件艰苦，但我根本没有料到如今还有这样的地方，落后，不发达，甚至可以说是艰苦，但又显得十分神秘。

　　我先是被分到了西藏墨脱的医院，在被带往这里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要殒命途中。“墨脱”，就和他的汉语意一样——“秘境莲花”，这里确实美得就像人间仙境——山顶白雪皑皑，山下流水潺潺，天气转暖时，云雾缭绕，宛如仙境。但其实，凡是亲身上阵才知道到这里并没有多少诗情画意。

　　姐夫小李是墨脱的消防救援人员，同样作为“藏二代”，从军校毕业后就自请来了墨脱。听说我来，他特意来接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一路上都和我们科普这片莲花秘境：作为中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城，在通公路之前，他们进出只能步行。在出警和安全巡查途中，既要翻过高耸的雪山，穿过原始森林，跨过40多条急流飞瀑，还要攀爬20多处悬崖绝壁，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这座被群山阻隔的“孤岛”，徒步进出一趟就像在闯“鬼门关”。

　　好在现在通公路了，我不禁有些窃喜。但愈往前，我的心就愈往下沉，积雪的厚度大概到了人的腰部，有些路还需要我们下车自己铲雪，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的雪崩让我有些害怕。

　　在心惊胆战地平安抵达医院后，我看着破败如危房的医院，闻着刺鼻的劣质消毒水的气味有些失语。安排好住处（说是住处，其实就是医院楼下的几个隔间）后，我被组长分配了工作。因为刚来，所以最开始的任务就是关心和帮助医护人员，组长看我“人高马大”还会做饭，为医护人员做盒饭、带盒饭和分盒饭的重要任务就光荣地分配到了我头上。我自然也不会让其他和我分在一处的小姑娘带几十个人的盒饭，只能在灶台前认命地忙忙碌碌，又在分配盒饭时搞得焦头烂额。

　　我一间一间地分盒饭，看见有农牧民老人身上裹着早就已经掉毛、变得薄薄一层的羊毛毡御寒，看见满脸高原血丝的孩子头发焦黄、发出西藏特有的酥油味儿。突然闻到这味道，我竟有些安心，从西藏考出去的十余年里，这样的味道很熟悉。但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沧桑，让我有些不敢直视，直到好不容易全部分完所有盒饭，才见到了有些秃顶的院长。他中气十足地拍打我的臂膀，直夸“这小姑娘可以”，“医院现在所有医护人员事务都是排满的，甚至吃饭时间都不足10分钟，急匆匆地扒两口饭又要去查房，安排输液和手术了。没有办法，人实在少，资源也紧缺，还有些转院、义诊需要我们去做。”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吃早已冷掉的盒饭。走廊尽头人迹罕至，太阳很大，洋洋洒洒地落在地面，灰尘也形成光亮的通路，彼此交互着。房间门开着，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麻布窗帘被风吹了老高，我想起了父亲和爷爷奶奶。

　　父亲初中辍学，跟随那时正在修建青藏铁路的爷爷奶奶进入青海，后又只身前往西藏，扎根西藏，仔细算算已经有30多年了。在听到我参加西部计划以后，父亲拍着我的肩说：“在高原上工作，最稀缺的是氧气，最宝贵的是精神。”“这么算来，你就是‘藏二代’咯。”

　　想到这儿，我吐了一口气，看着被阳光洒满的走廊，我想到了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白棉被，心情好了一些，就开始帮护士查房，直到最里面那间。

　　我的到访没有一丝声响。我看到背对我朝着太阳的方向，有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因为这个场面太过于静谧，我都没有立刻转头就走。

　　透过窗户的反光，我能看见轮椅上的人的面貌。那是个年纪不大、很漂亮的藏族少年，偏棕色有些爆炸的卷发看上去很好摸。他闭着眼睛，脸上却没有很多的红血丝，五官很挺拔，像一块凛冽的玉。他怀里抱着一个花盆，没有任何要发芽的迹象。

　　他露在空气中的手腕白皙脆弱，有种阳光都能穿透他的错觉。我默默地退出去，转身去了另一个能找到阳光的、空无一人的病房。

　　“啊，小武，你在这啊。”正晒着太阳，身后就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哎，你听得懂藏语吗？虽然他们都会说些汉语，但是带着些口音还有点难懂？”“你见到你隔壁那个人了没？”

　　我嗯了一声，显然没什么兴致。可是女孩们似乎天生乐于哀叹残缺的美好，少年那仿佛即将破碎的残缺引起了她们的怜惜。“我问了医生，是农牧民家庭。唉，还是那种很容易在睡梦中离开的病症，叫什么呼吸衰竭，而且双腿肌肉含量也不足，家里人还在努力攒钱想要去北京看病，但是也不知道要多久，这孩子可能随时就……”

　　我突然想到他怀里抱着的花盆。心里有些闷闷的。

　　二

　　后来我再去的时候，我选择不再路过那个病房，我刻意不去看他在干什么。

　　只是很巧，我午休时间准备去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把后门一打开，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有些眼熟的轮椅。我再一看，就猛然心脏一紧，他一个人，他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打个招呼。

　　他却微微一笑，礼貌地用还算是标准的普通话问我是不是要出去。我便告诉他我是想晒晒太阳。这只是普通的交流，这也意味着，我和他只是打个照面，相处的时间不会太长。我并不理解我如坐针毡的奇怪情愫是从何而来，大抵是那种明知上天已待他残酷，我看他的眼神总是有些许叹息。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但也有可能是看淡了很多，所以对待一切都淡然一笑，不冷，很温暖，又有些心疼。

　　我想，我其实是很想和他搭句话的。

　　踌躇了许久，也没憋出来一个字，我自知我并不是什么社恐，只是在这个医疗条件很差的医院，对着一个基本上可以算做不治之症的青年，甚至可能吃的饭也是流食的青年，我能说些什么呢？但他大方地看着我，大有一副非要听我说些什么的意思。

　　“那个，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就好像我和他很熟似的。

　　想必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过，甚至可能他每天都要应付一遍，我看到他耸了一下肩膀，“每天都差不多，今天感觉精神好一些，也许不会睡很久，饭剩一半，糌粑加了糖，对了，今天的太阳也很不错。”

　　“你养的花发芽了吗？”

　　他明显一怔，我便解释道：“前几天偶然看见你抱着一个花盆晒太阳，便没有打扰你。”

　　“哦，你说那个啊。”他恍然大悟。“那个啊，发不了芽的。”

　　“为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迟迟没有出声，我们这样僵持了有半分多钟，他反而回头朝我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单薄。“如果没有急事的话，能否回房间和我聊聊天呢？”

　　三

　　他叫次仁，比我小6岁，大概和我弟弟一样大。他的名字是“长寿”的意思，他父母一定很爱他，他脖子上还有一块绿松石，我想这块绿松石应该和鲁迅先生笔下闰土哥的长命银锁是一样的期待。令我折服的是他的淡然，此刻我觉得眼前的少年有些像在公园看花的史铁生，不知道他有没有过和史铁生一样捶着自己的腿哭喊“我可活什么劲”，但他现在呈现出的平静，就好像是早已经洞悉生死的高僧。

　　他简单讲述了一下自己的病症，轻描淡写，让我感到害怕。在言简意赅中我理解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以后每天睡着的时间会越来越长，直到有一天永远地睡去。

　　“这比别的死法好受多了，没什么痛苦，只是睡得太久需要别人帮我翻翻身，不然容易得褥疮，这样很麻烦医院里的姐姐。我的阿爸阿妈去给我筹钱了，不知道他们多久才能回来，但是如果在不知不觉中结束生命，我已经觉得很棒了。”次仁这么说。他更多的言语放在窗外的太阳上，“今天的太阳没有昨天那么强烈，是刚好可以暖手的温度，我想不管是人还是花草应该都比较喜欢这个温度。如果有一天没有太阳，我那天的心情就会很差，也不想吃饭，只想从头睡到尾，睡到出太阳为止……对了，你感兴趣的这盆花，阿佳（藏语的姐姐的意思），喏，就这个。”

　　他从床头柜上捞过来一个陶土花盆，边缘有些缺口，刚好放怀里的大小，被太阳照得暖暖的，摸上去很舒服。

　　“这盆花我养了很多年了，从我第一次晕倒被急急地送来医院紧急住院的时候种下，也没有发芽，肯定已经死了，但如果它能发芽的话……”次仁勾了勾嘴角，阳光洒在他身上，在他周边镀上一层金色，本该是一片春暖花开的样子，谁会忍心承认他的萧瑟呢。

　　我们这样平和地一起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突然，他问我“阿佳，她们说你是从大城市来的，你去过北京吗？”我有些愣，但大概知道这话的意思，有些艰难地开口：“北京有很多医院，最好的就是协和医院，有很多人都去那里治病，那是咱们国家最厉害的医院……”我很努力地告诉他我们国家有最好的医疗技术，他的病肯定可以治好，但是他看出我的着急，问了一个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又在情理之中的话，“你看过天安门升旗吗？”我呆了一下，如实回答：“还没有，但我也很想去看，听说旗帜会和太阳一起从东边升起，国旗护卫队会踏着最规整的正步出场……”“阿佳，你知道史铁生吗？我上到初中就生病了，他们就不让我去学校了。”他耐心地听我说完后问道。我思索了片刻，说：“知道，我很喜欢他，他的书甚至不用摘抄，句句都是至理。”“阿佳，我是说，他也在轮椅上。”我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也没有再追问。我就这么陪着他，在他身后的床上坐了很久。我看着他的背影，6年来的每一天，他是不是只能坐在这里，或者坐在任何不属于他的地方，赌一场日落，赌一个清晨，赌一场突如其来的发芽。

　　我们很久都没说话，我都惊讶于自己能啥也不干坐在一个地方一下午。久坐的感觉不好，但我没有动，直到落日的喧哗闹剧落下帷幕，整个房间被晚霞填满，他整个人有些暗淡了。

　　如果它发芽了，次仁会怎样呢？

　　他似乎没有把话说完，又似乎说完了，我好像恍惚间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在心里也期待着一次花开。

　　次仁睡着了。

　　我毫不费力地把他抱上床。他小小的，一米六多的个子，完全不像我认识的藏族同学一样高大，甚至让我生出了些保护欲。我帮他盖好被子，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我心里有些发慌，便急匆匆出去喊了组长。他熟练地量血压，输液，把乱七八糟叫不上来名字的陈旧仪器一个一个安在他身上。我站在角落，觉得丝毫帮不上忙，在不大的病房里显得非常尴尬。

　　院长也进来了，看见我在这里，视线只是在我身上停留了两秒，便也凑上去看仪器表盘上的数据。

　　“院长，他没事吧？”我问了一句。

　　“暂时是没事。”他平淡地回复我，想必是次仁每次睡着都会进行一次检查。“他挺乐观的，他醒着的时候可以多和他说说话，是个很好的孩子，可惜啊……”

　　“他……还能……”

　　院长自然知道我问不出来的是什么样的问题，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有医保能报销部分，但是许多特效药是这里肯定没有的，只能向上面申请，再加上次仁家本就是农牧民，能赚几个钱呢？好在拉林铁路两年前开通了，他们应该可以凭借这趟列车多些收入，然后攒够钱去北京吧。但是面对这样的病，要攒多少钱才算够呢？

　　“虽然我不能下定论，但是，能不能熬过明年不好说……”

　　我盯着院长很久，然后慢慢看向次仁，他呼吸平缓，面容平静，看上去一点也不痛苦的样子。

　　他扎满橡胶绑带的手边，就是那盆光秃秃的土。

　　四

　　“哎，雯儿！”同行的边珍亲昵地喊着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喊住背着包从宿舍往外走的我。我回头看她。

　　“创新创业比赛啊，你忘了？”她顿了顿，一脸嫌弃，“当初不是你嚷着要大家一起跨校报名，现在怎么又没动静了？”

　　“啊，对，我忘了。”我抓了抓头发。处理完相关报名事项后，她一脸好奇：“怎么最近你这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根本抓不到你，你干吗去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