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秋思》
【元】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元人周德清评价马致远这首简短的散曲是“秋思之祖”,后人也都认可这个论断。所谓祖,也就相当于至尊,就像封圣称王一样。写秋的诗词曲赋多了,为什么要尊它为祖呢?
这首小令,可能是受白朴作品影响写成的。同为元曲大家的白朴,用《天净沙》这个曲牌写了春夏秋冬四季,且看秋冬两首:“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一声画角谯门,半庭新月黄昏,雪里山前水滨。竹篱茅舍,淡烟衰草孤村。”我们很容易看出来,二人写作手法的高度相似性。白朴生于1226年,卒于1309年。马致远可能生于1250年,大约卒于1321年,考据家没弄清楚,我也只能这么说,总之马致远是小白朴20多岁的。按常理来说,白朴先写出这些作品的可能性更大些。为什么白朴的《天净沙》没能称祖呢?
白朴笔下的秋景,萧瑟中透着明丽,尤其是结尾的“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以丰富的色彩勾勒出秋日的斑斓,纯粹是对秋景的欣赏之情。他的四首《天净沙》都贯穿这种精神基调,是在赞美大自然的美景,享受四时的不同风情。让人想到南宋僧人慧开那首著名的诗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一样的秋景,在不同诗人眼中是不同的。他当然可以是明快的、昂扬的。如刘禹锡因为生性豪迈,屡次被贬依然神清气朗,他的《秋词》写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杜牧的《山行》则摄取了秋色的绚丽之景,那红于二月花的霜叶,放射出热烈的生命光芒。王维的《山居秋暝》,“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句,透着天人合一的澄明和自在,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坦然面对时光之变的恬淡心境。
可是,文化是有传统的,“逢秋悲寂寥”毕竟是古诗的主流,这种情绪深刻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诗心。秋天草木摇落,让人联想到生命的衰老凋残,不免会生出忧伤之情。所以屈原《离骚》中叹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宋玉《九辩》里慨叹:“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曹雪芹也让林黛玉写出《秋窗风雨夕》的哀婉悲歌。虽然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但情感是相通的。如果是远离家乡的游子用他苍凉心境来看,秋日就更显其萧瑟,身在残秋就好像被弃置在了天涯。
白朴的“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句,和马致远塑造的意境何其相似!可是后面的诗句,又倏尔转换了情景,那些物象是清新明丽的,跳脱出了原有的凄清氛围。
我国古诗最讲究意象,它是由一代代诗人用诗意积淀形成的,客观的物象融入作者的主观情感,使得“意”(主观情思)和“象”(客观物象)统一在了一起。某个词、某个物就代表某种情绪,大家都能理解,就像戏曲,都按照这个程式来,演员和观众心心相通,不用多费唇舌来阐释。
马致远的这首小令,就像电影中的蒙太奇,选取了典型的物象,通过画面的组接营造出情感氛围。“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这十种意象,本就是带有情绪的固有意象。即便你把它们看作秋日郊野司空见惯的景物,但有“枯、老、昏、古、瘦”等字的点染,便不再是客观的物象,而成了情感的载体。马致远排列完意象之后,以“断肠人在天涯”来融摄全诗,游子孤旅的苍凉之感顿时得到放大,让人心有戚戚焉。
这种意象的并列并非随意堆砌,而是有着精妙的空间秩序。藤缠树,树上的栖鸦,是第一组由下及上的排列;桥、桥下水、水边的人家,是第二组由近及远的展开;古道、道上的西风瘦马,第三组从远方拉到眼前。而“夕阳西下”作为全曲的背景,形成整体的时空场景。这种意象的有序性,使画面多而不乱,层次分明,仿佛电影镜头的推拉摇移,将游子的内心世界外化为可视的景致。
更妙的是“小桥流水人家”这一笔。在枯藤老树的萧瑟之后,突然插入一幅安宁温馨的画面,形成强烈的情感对比。这恬淡的温暖,非但不能慰藉旅人孤寂的心,反而更勾起他对故乡的思念。满目凄凉的萧瑟秋日,却有安谧,温馨的小桥、流水、人家,让人想起故园,想起亲人,这是尤为令人难堪的反衬。
马致远的蒙太奇是静态的,却又在静止中蕴含着强烈的情感流动。每个意象都像一个特写镜头,被赋予了深远的意义。这种手法在我国古典诗歌中早有传统,如唐代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月落乌啼、霜天寒夜、江枫渔火、孤舟客子,这些意象构成了一幅凄清的秋夜羁旅图。杜甫的《登高》前两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也以短短两句,集中了六种意象,营造出高秋的肃杀悲愁氛围。只是,他们的意象之间都还有连缀词语,马致远则舍弃了这些,就是单纯的意象排列,于是更显得清绝、纯粹,更能直抵人心。
这首小令之所以能穿越时空,引起共鸣,又不仅仅在于其艺术手法的高超,也在于它触及了人类共同的情感体验——对归属的渴望,对生命漂泊的感悟。如今,我们已难以体验那种骑着瘦马、行走在荒凉古道上的羁旅之情,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神漂泊,孤独的旅程中,我们也会对着夕阳,无端生出惆怅。我们也不必刻意去规避这种情愫,生命本就是漂泊的过程,用诗意来描摹,总是最好的方式。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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