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总是多梦,梦里的我时而孤身坐在考场,面对一片空白的考卷在倒计时的钟声里一筹莫展,时而被当众点名,本该轻而易举答出的问题却忽然变得晦涩难解,叫我只得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即便是在梦醒之后,浸透肢体的仓皇和无措也不会轻易散去——直到我突然记起,自己早已从学生时代出走数年了,于是所有的焦虑通通变成叹惋。

  如果能回到过去,你会选择回到什么时候?

  我的答案一定是小学。幼儿园太过稚嫩懵懂,初高中太过青涩动荡,大学又太过人情世故,唯有小学一切都显得刚刚好。你开始被叫作小大人,有了一点点零花钱,不太担心未来和学业,偶尔加把劲儿也能考出好成绩,每一天都是新鲜奇妙的,从不熬夜和失眠。

  而说起小学时代,自然不能略过的是那些占据了故事半壁江山的园丁。

  热带鱼和琥珀

  最温柔美丽的当要数一年级的语文老师。那时的我们初入学堂,她也刚执起教鞭,和周围的前辈们相比少了些老练,却多了几分鲜活。她也毫不吝啬地将这份鲜活浇灌在我们尚且稚嫩的心头。

  这鲜活体现在那盛开了整个夏天的花裙子,还有时常掩映在黑色碎发间的浅浅梨涡。她经过的地方必会带起一阵风,裹挟着自远方而来的暗香。

  那时候,大家都想和她“交朋友”。所谓的“交朋友”,即是在课上自告奋勇起来朗诵一段课文,老师便会亲切地问出你的名字,走到你身边和你握握手,笑着说今天又认识了一位新朋友。

  那可是来自一个大人的正式握手,意味着你在她心里不再只是一个八十分之一(那时每个班的学生有80人左右)的小屁孩儿,而是一个可以平等对话、有独立自我的朋友。才六七岁的孩子哪里禁得住这般阵仗,就连班上最爱和老师唱反调的捣蛋王也总是把手举得高高的。

  那时的我却害羞得紧,总是埋头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一遍遍小声演练,从不敢主动举手。这可把同桌的男孩急坏了,恨不得替我毛遂自荐——他也真的这么做了。于是老师立刻拿着课本走到我身边,侧耳作聆听状等待我的朗读。

  时至今日,我早已忘记自己究竟读得如何,却偏偏还记得那是一段关于热带鱼的短文,又或者我记住的其实只是老师那天留在我心里的模样——当她小鱼儿似的从两列课桌间穿梭游来时,头顶的黑发被窗外的斜阳晕染上一圈金红,斑斓的裙袂随风卷起波浪——正如同书里描绘的热带鱼那般如梦似幻。

  我也还记得后来她是怎样如获至宝般紧握我的手,一会儿眉眼弯弯地夸我的声音就像我的名字一样甜,一会儿懊恼怎么到今天才发现有这么一位新朋友。她的手温暖干燥,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将飘飘然虚浮于空中的我拽回坚实的大地。

  短短不过数秒的时光碎片,却叫我反复倒带慢放地怀念了好多年。

  也许正多亏了这一次的奇妙体验,往后的几年里我常常被选为语文课上的领读。其中印象较深的有一篇叫《琥珀》的文章,读到蜘蛛伺机而动时要轻而缓,读到捕猎中松脂突然滴落时要骤而急。当时恰逢公开课,故老师带着我们提前练习了好几遍,等到正式开讲的那一天,每一个细节都早已成了肌肉记忆,自然向其他前来观摩的老师们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然而课上老师的一句无心之言却让我难受了好久。现在想来,当老师面带笑意地说同学们读得比领读还要好时,本意不过是想夸奖大多数同学,可年幼的我哪里理得清这些,只觉得仿佛迎头挨了一顿痛骂,全身烧得火辣辣的,只想找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

  小孩子就是这样,一点点琐事也会拧成心里的疙瘩,这也提醒了已成大人的我,对待他们一定要更加小心慎重。

  单车铃和复写纸

  而要说到我心里最大的疙瘩,就不得不提数学老师,同时也是我的班主任。

  班主任有一辆银色的自行车,车把上的铃铛会发出丁零零的脆响。那时我们上下学要经过一条狭长拥挤的集市小道,可不论商贩们如何吆喝叫卖,板车轱辘和地面如何用力倾轧,每到清晨和傍晚的某个特定时刻,那串丁零零的脆响总能穿透一切嘈杂,接着便是一阵此起彼伏的“老师好”。

  有时喊的人多了,大家甚至在暗中互相较劲:谁的声音大,谁又得到了老师的回应。就连我这样怕生的人,也到底耐不住氛围感染,逐渐被卷入浪潮之中。

  转折点出现在某个星期五的最后一节语文课上。

  也不知是有什么急事儿,语文老师讲着课,却突然被班主任喊了出去,留我们一帮学生在教室里自习。临近周末,大家本就多少有些浮躁,这下没了束缚,便有人按捺不住寂寞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了带头的人,自然生出更多呼应的人,那时候我们虽然还没学过“法不责众”这个词,却早已对它有了模糊的概念。教室里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一波盖过一波的喧哗几乎要把整个房顶掀开。

  我并未参与这场闹剧,并非因为安分守己,而是预感在提醒自己:这样下去一定会有苦头吃!

  果不其然,藏在窗外观察已久的班主任面色铁青地走上讲台,教鞭一敲,嘴里噼里啪啦蹦出一连串名字,自然都是刚刚闹得最厉害的。然而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还有哪些我没点到的人,你们可以互相举报。”

  好一招离间计,只见最先被揪出来的那几人,前一秒还蔫头耷脑,后一秒就仿佛又活了过来,个个眼冒红光、气势汹汹地开始寻找其他目标。那场面说吓人也吓人,说好笑也有些好笑。

  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战火烧着烧着竟然也蔓延到了我和同桌的脚下——是的,我俩被一齐举报了。可天知道同桌仅仅是请我帮忙检查了一下作业,整个过程中我没和他讲过一句话,最多不过是用手指了一下作业中的错误所在。

  我委屈,我不满,可即便我的脑海里已经排练好了100种争辩方法,嘴巴却笨拙得吐不出来半个字,哪怕有些话已经涌进了嗓子眼。我只能假装自己是一根木头立在原地,耳边不断传来班主任的训示:犯错的同学要抄写课文《海滨小城》10遍。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众人散去,我才趴在桌上泣不成声。

  然而哭得再多,该抄的课文一个字都不会少。我本打算瞒着家人独自消化,但才抄了两三遍便已觉昏天黑地手酸脚麻。眼看完成无望,无奈只得向家人坦白,拉他们一起加入抄写大军。这还不够,母亲甚至翻出一盒工作用的复写纸,让我夹在信纸中间,这样抄一遍就成了两遍,任务直接减半。

  即便如此,无情的抄写依旧夺走了我大半个周末的好时光,我至今仍记得闷热的夜里嘎吱作响的风扇,头顶昏黄的灯光,深蓝色的复写纸,以及字行间透过复写纸印下的斑斑指纹和掌印。而难以置信的是,记忆里那样长的一篇课文,现在翻来竟只有短短数百个字。

  总之最终交上去的那厚厚一沓信纸里,掺杂了各种不同笔迹和大小不一的蓝色掌印,但老师事后并未说什么,想来也是没那个精力去一一检查吧。

  自从抄课文事件过后,我便一直生班主任的闷气,路上听到熟悉的单车铃也会悄悄绕道避开,不再主动开口打招呼。可生气的对象却不自知,久而久之,我气累了,便又重新开始打招呼。

  现在想来,之所以耿耿于怀那么久,其实最是气自己——为什么那时不能再勇敢一点,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拒绝莫须有的污名和惩罚。但人总是在遗憾中成长的,这疙瘩恐怕也将在我心里一直留下去。

  金丝菊和乌鸦

  美术老师是个高个子的老头儿,他同我见过的其他所有老头儿一样,一年四季都茶杯不离手。即使是酷暑的天,他的茶杯里也总冒着袅袅热气。每次饮完茶还喜欢长舒一口气,仿佛在品什么灵丹妙药。

  胆子肥的同学便去问:“老师,您喝的什么好东西呀?”

  他也不恼,乐呵呵地从兜里掏出一颗包成糖果样的物什,递给对方:“你试试就知道了。”

  后来,在我们的围观之下,那位同学郑重其事地取了杯子倒了开水,再将老师送的“糖果”拆开包装投进去。没过一会儿,“糖果”便沐浴着热水缓缓舒展出原形——原来是一朵美丽的金丝菊。

  这观赏性是没的说了,可至于味道嘛,同学小心翼翼抿了一口,眉头紧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好像有点儿苦,又好像有点儿甜。”

  大伙儿闻言便没了兴趣,一哄而散。我心中的好奇却仿佛生了触角,挠得人直痒痒,只恨自己当时脸皮薄,不能找老师再讨要一颗来细细耍玩。这大概也是我日后饮茶偏爱金丝菊的原因之一吧,童年时绽开的缺口总要在长大后加倍补偿才能得以抚平。

  抛开这些杂谈,美术也是我最喜欢的课程之一。倒不是说对艺术有多少造诣,只因它既不像语文数学有明确繁杂的学习任务,也不像体育要受日晒风吹,用当下的话来讲,就是十分适合“摸鱼”。

  老师一般会花个10来分钟讲解课本,再布置一份随堂作业,余下的时间便全由我们自己掌控。就连作业大多数也是不设主题,可以自由发挥的。

  我最常画的一类图叫黑洞,虽名为黑洞,实际成品却是满满当当占据一整页画纸的彩色漩涡。之所以钟爱这种画法,是因为既不需要构思和笔力,又可以一次性用上所有的颜色。如此便不必烦恼一盒蜡笔里总有几支消耗得最快,又总有几支怎么也用不完。

  唯独有一次,我交上去的作业不是黑洞图,而是老老实实画的一幅城市夜景。说是城市夜景,其实潦草得很,大抵就是一排长方形的房子套上正方形的窗,再施以深蓝色的底。没想到的是,那份作业竟得到了老师的青睐。

  “你们看,首先这个画面感非常饱满,大面积的高楼突出了主体,天上的这几只乌鸦则是点睛之笔,既填补了余白,又增加了动态感。”老师一边向同学们展示我的画,一边赏析着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点。

  我被夸得飘飘然不知所以,也就忘了提醒他:那几只圆形和三角形凑成的鸟儿其实不是乌鸦,而是大雁。

  自打这以后,我对美术作业便尤为上心,再也没随心所欲画过彩色的黑洞了,可同样地,我也再也没有得到过老师的那般表扬了。

  看来这便是所谓有心栽花无心插柳,刻意的反倒不被在意了。

  眼镜和迷雾

  大概是五六年级的时候,我注意到自己的视力有所下降。那时人们对于眼镜还存在不少偏见,我的母亲亦是如此,认为太早戴眼镜会导致视力下降更快,故一直搁置了此事。

  于是我由原先坐在最后一排也能看清黑板,发展到后来看不清板书,最后甚至看不清老师和同学的脸。那段日子,上课可以说全靠眯眼大法,眯着眼睛也看不清的,就只能求助于听力和同桌的笔记。但笔记总有抄不及的,视力差了,有时感觉就连听力也受到几分牵连。

  而现在,干脆连记忆也像被蒙上了一层拨不开的迷雾,想不起那两年的事,也忆不起那两年的人。谁曾想到,一副眼镜竟会有这样大的威力呢?

  若是把时间轴再往后拉一拉,蒙住眼睛的雾倒是散了,只是有些东西也许还未经过足够时间的沉淀,耻于下笔,那么就待有缘再叙吧。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