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总是对鞭炮念念不忘，那小小红纸包着的，不是火药，是日子的筋骨和灵魂，一炸开，那噼里啪啦，接连不断，就可以把人心里头积压的沉疴旧疾，连同那西北风带来的黄沙，一起抛上天。残留下的纸屑，裹着烦恼，一起随风消逝。

　　父亲到现在都记得，他那时才六七岁，腊月，天寒地冻，呼啸的西北风，压得整个村子不能说话，人得进屋关上门，才能有喘息的机会。他当时从集市上求爷爷告奶奶，才求来几枚零星的小鞭炮，宝贝似的抓在手心，又找了个背风的墙角，冻得通红的手指，捏着半根火柴，哆哆嗦嗦地去点那捻子。火苗舔上去，父亲立马把鞭炮扔出去，然后捂上耳朵，撒腿就跑，直到身后那清脆的“啪”在凛冽的空气里炸开，散发出硝烟的气味，他才咧开嘴跑回来。

　　后来，父亲经常在墙根下，一边跟街坊邻居晒着太阳，一边念叨着自己的“鞭炮理论”：“知道不，鞭炮一响，那年啊，才算是活了，人心里头的那点盼头，也跟着‘啪’一下，亮了！”每次看到父亲说这个，我就发现，他那双被戈壁风吹得浑浊的双眼，会突然闪过一点光，就像那塬上滴落的雨星子一样。

　　只是后来的日子，跟塞进了骆驼刺一样，充满着扎人的坎坷，父亲努力挣脱，却越裹越紧。他东拼西凑开的一家小卖铺，位置不好，人流量太少，没过半年，就关门转让了。门板上的红漆，当时还是我跟父亲一起涂的，转让的那天，父亲对着红漆抹了一把眼泪。紧接着父亲就跟着大爷们去卖水果，可偏偏天意弄人，面包车开到半路遇上洪水。一车的果子啊，刚摘下树的，新鲜得不行，就这么泡烂了。甜腻腻的汁水，混着臭烘烘的泥水，流啊流，流掉了我们的家底，流掉了父亲的希望。

　　母亲劝他老老实实去打工，在工地上卖力气也好。可父亲以前是武警，在执行任务时，腰上受了伤，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旧伤还是不肯饶他，父亲每次弯腰扛东西，那腰杆子啊，就被钝刀子一下一下磨，疼得冒冷汗。工头是村里的人，关系再好也不愿意留我父亲了，好言把我父亲劝回去了。过年时他对邻居们说：“要是老邓在工地上出了啥事，我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一家人就靠他撑着呢。”

　　我19岁那年，在外地读大学，学习遇到了坎儿，成绩怎么提也提不上去，就业的话，脑子也不灵活，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一想起未来，就感到迷茫无助。放假后缩在家里，每天待在床上，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叹气。父亲看在眼里，心里着急，脸上却保持平淡，只是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把菜里的肉夹到我碗里。感受到父亲的关心，我心里不禁难受，父亲打工送我上大学，我却在学校里一无所成，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下来。

　　夜深后，我房间里的灯还亮着。父亲轻轻推开门，半个身子靠着门，也不说话，就“嗯哼”两声，意思是该睡了。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段日子，我父亲也不好受，半夜里辗转反侧，时而起身，时而叹气，怕我在学校里受欺负，愁我脚底走不踏实。我知道，父亲是被两头的担子压着，喘不上气。

　　一个傍晚，父亲蹲在墙根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土墙，脚边散落着烟蒂，被风吹得乱窜。“爸，我学习不好，让你难受了。”我挨着他蹲下，喉咙发紧，眼泪又积蓄在眼眶。父亲猛地站起，用那支撑了我19年的大手，在我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声音短促，却充满着一往无前的自信：“瞎说！路，长着呢！一天不行，那就两天、三天、四天！咱慢慢走，怕啥！”话还没说完，父亲粗壮的喉结突兀地滚动了一下，咽下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咽下了儿子的平凡，更咽下了一个家庭的重担。

　　腊月初，寒风刮得人脸生疼，父亲一大早就穿着军大衣，去镇上赶集。直到中午，父亲才提着大包小包回来，我出来一看，父亲的怀里竟有一挂崭新的鞭炮！那红纸，亮得刺眼，像一把火焰，燃烧在灰扑扑的院子里。父亲又寻来一根红绳，提着脚，把鞭炮仔细地挂在低矮的屋檐下。

　　“爸，还没过年呢……”我忍不住提醒。父亲转过身，脸上却带着孩子气的光亮与活泼，大声说道：“哎，早放早转运！鞭炮啊，我跟你说，是有灵性的，你心里有一股热气，用那热气点着它，它就会炸开！那响声，能把霉运晦气啊，都送上天！明儿，咱们家准顺顺当当。”他语气笃定，陈述着他心里的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黑夜降临，寒风猖狂，卷着黄沙呼啸。父亲拉着我一起，把鞭炮摊开在门前，掏出一个打火机，橘黄的火苗在风里抖动，我用手护着火，那火才触到那灰色的引信。“嗤……”引信欢快地燃烧起来，冒出一股股白烟，寒风把烟吹到我的脸上，带着火药的喧嚣。父亲拉着我迅速后退，却忘了家门前有个小土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就在这时，“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响声猛地撕裂了沉沉的黑夜，平地一声惊雷吓飞了屋檐上打盹的麻雀，尖叫着飞向浅灰色的天空。骤然腾起的浓烈硝烟覆盖了我们，我在硝烟中捂着鼻子，转头一看，父亲站直了身子，一株戈壁滩上的老胡杨，用尽自己的全身力气，与这灰暗的日子较着劲。

　　隔壁墙头探出王婶的脑袋，惊疑地问：“老邓头！今儿啥好日子？这么大动静！”父亲的声音穿透硝烟，异常洪亮地传过去：“好日子？好日子在后头呢！王婶你听，这响动！霉运全给吓跑喽！”声音里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豪气。

　　巨大的鞭炮声中，我本能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又眯着眼看父亲，他的脸上带着庄严，眼睛紧盯着那跳跃炸裂的红光。就在这个时候，一小截带着火星的鞭炮被炸飞了，如同流弹一般，“啪”的一声，重重地砸在他下意识抬起来护住脸部的手背上。

　　嘶！父亲猛地深吸一口气，身体一震，但是还是没有挪动位置。他快速地把那只手缩回到军大衣里面，紧紧地握住。那挂鞭炮依旧不断地响着、跳动着，将红艳艳的纸屑，如同雪花一般喷射出来，落在他肩头上，也落在他那只缩在袖子里的手上。他抬起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掸了掸肩头的“红雪”，就仿佛仅仅是擦掉了一点灰尘。

　　浓烟缓缓散去，他转过头来，朝着我张开嘴巴笑了起来。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在烟雾之中格外显眼，额头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因为疼痛而冒出的冷汗。

　　“你听到了？这个声音！多么清亮！多么带劲！”他那只受伤的手，始终紧紧地藏在袖筒之中，没有显露出来。

　　“明年，我们父子俩必定能够平平安安。你在大学努力读书，我再去寻找一份工作，以后肯定能够热热闹闹地持续下去。”父亲大声地说着。他这样做仿佛是在为自己加油打气，又仿佛是在向那广阔无边的天地许下承诺。

　　年前的那几日，父亲拿着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几张纸币，又很早地前往集市。认识的鞭炮摊主老马递过来一挂很沉的大地红鞭炮。

　　“老马，要声音最响亮的！”父亲拿过被红纸卷裹着的东西，掂了掂重量。他的神情十分认真，如同挑选战马。老马满脸笑意地说道：“城里的人都流行放烟花了，那玩意，色彩多，一放上去，到处都能够看到，你还放鞭炮？”

　　父亲摇了摇头，非常坚定地说：“我见过那玩意，很美，跟画一样，但是鞭炮的清脆声是不一样的。它啊，能够让人打一个激灵，能够把心头的憋闷炸开一个口子，能够让人心里变得敞亮！你听！噼里啪啦的声音，多么像咱们这西北的生活，一步接着一步发出声响！就应该是这样的声响！”

　　过年前几天，只要天气还算可以，父亲就搬一个小马扎，坐在自家那低矮的土屋门口，对着晒太阳的邻居念叨着：“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规矩，是不会出错的！在新年的时候点燃鞭炮，那响，能够传到天上，就是给老天爷传话，说好运就会跟着到来了！难道这运道是天上白白赠送馅饼？不是的，那是在听到那一阵响声之后，人啊，心里边积攒足够了热乎劲，手脚就更加勤快了，眼睛里边就更有光彩了，日子就一天天地变得兴旺起来！”

　　终于，除夕夜到了，整个村子沉浸于红色的海洋，鞭炮声此起彼伏，连成一条长龙，呼啸于塬上。父亲再一次点燃了鞭炮，那挂“最响的”。浓烟覆盖家门，浓得化不开，红色的火光明明灭灭，点缀了我那晚的梦。父亲站在烟里，腰杆依旧笔直，这背影，和我记忆里父亲穿着军装的背影逐渐重合。我看到父亲变成一座沉默的碑，站立在黄土上，风沙磨砺了碑文，却抹不掉碑上的希望。

　　这一次，我离得近，在那火苗的深处，我清晰地看到一点浑浊的泪光。我知道，他所等待的不只是那阵刺鼻且喧闹的硝烟以及满地红纸屑。他是在等候我，期望我在学业的迷雾当中，能够听见那声炸响，从而将我从迷茫里震醒，寻得该走的道路。他还在期盼一家人，在这紧巴巴、刮着西北风的苦日子里，也能够炸出属于自己的盼头以及活气儿。

　　那股熟悉又浓烈得有点呛人的硝烟味，以及纸屑烧完后的微尘，早已深深钻进岁月的纹路里，渗入我家土墙的每一道缝。它携带着父亲那遥远的童年记忆，携带着时光里无声的叹息与不甘，还携带着戈壁滩上骆驼刺似的男人，对于脚下这片贫瘠土地最为朴素炽热的念想：

　　活着，热热闹闹地活着！

　　此时，某个地方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我知道，那不仅是节日的声音，还是父亲心中的鼓点，是他对抗命运的战歌。它成为我心底的小火苗，在黑暗的时候也能够自行燃烧起来。只要心中的捻还在燃烧，只要不服输的劲头还存在，日子最终必定能裂开一条缝隙，透进光亮，变得红火。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