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族的各辈是分了字序的,不知是何时定下来的传统,只是以前听我伯父所讲过。但或许是嫌繁冗,到了我这一辈就没有再加字。

  我爷爷是“云”字辈的,不过他老人家还没赶上他孙子出生,就病没了。但他还有个哥哥,叫“云丰”,那便是我的伯祖父。

  我家和大伯家之间仅隔了一个院子,大伯家到伯祖父家也不过是一条不到百米的用砖铺成的小路,再向北走几步就是祖父的住宅了(现在只有祖母一人居住)。可以说伯祖父是看着我从出生一直长到现在的。

  伯祖父一生独身,无儿无女,全靠我的父亲和大伯照料。但这并不叫人惋惜,因为算起来,他今年也有90岁了,不仅生活可以自理,每次一大家子人聚会,他还都要吃上3大碗米饭,外加半杯白酒,更不用提吃了多少菜了。聚会完后,按照家教,我都是要去送伯祖父和祖母的。祖母将近80岁了,腿脚不好,走几步便要喘息起来,每次都需要我去搀扶。至于伯祖父,他为了不麻烦我们小辈,常常都是小跑着回去的,乍一看,那步伐倒像是小伙子。往往祖母连一半路都没走到,伯祖父都已经到他的房子门口了。

  我无事时就会去看看这位“老金刚”。他光头,总戴着顶中山帽,帽子下面露出花白的眉毛和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细看那棕黑色的瞳孔,还晕着一圈灰翳,大抵是人老了,眼角膜病变了吧。他的大鼻子十分招人喜爱,虽不高挺,却也圆润,倒增了几分可爱。最具标志性的,是他右脸上长着的一块拇指大的斑,我小时候总是对此特别新奇,后来看习惯便也不再在意了。

  据说伯祖父17岁时,跟着本村的师父学了评剧,还去北京等地演出过。我记得有一张他粉墨登场时的照片,看扮相是个花旦。不知是不是职业病,到现在他指一样东西或者比画一下,还会掐起兰花指,倒也看不出阴柔,反倒有股子刚劲。我上初中后爱上了京剧,常听的是杨派的老生,虽不与伯祖父所唱的评剧等同,但也期盼能听他哼上两下。他老了之后是不爱摆弄他的腔调的,只是近些年月在我的“撺掇”之下,终于愿意在我或者其他人面前开嗓了。现在我还能记起他所唱的几段词:“我的儿汾河湾前去打雁,天到了这般时不见他回还……”

  伯祖父的手是极巧的。我曾捉着一只蝈蝈跑进伯祖父的屋子里,他见了,眼睛直盯着那蝈蝈,连眨都不眨一下,但嘴却抿出一个仿佛毫不在意的弧度。我知道他爱惜这小东西,就说:“您拿去养吧。”可话一出口,我却犯了难,要拿什么东西来装呢?伯祖父自然是有办法的,他双手揣兜出了门,迈着大步,寻到了半人来高的柴火,从中抽出几条看着还不错的秸秆来,用剪刀绞成了很多段,又细细剖了很多秸秆皮。他起先插出了一个三角形的底座来,然后拿3条有小拇指粗细的秸秆分别斜立在其3个角上,最终归于顶头一点,再将每面依次用秸秆皮封好。在我还在欣赏这件艺术品时,伯祖父就急切地将蝈蝈放进去,挂了起来。

  伯祖父的针线活也是不错的,每次我的裤子或者上衣破了,都是不屑于让其他人来缝的,偏要巴巴地拿着衣服到伯祖父那里去。将衣服递上去之后,我便坐在一旁看着。伯祖父缝衣时,手虽还留着掐兰花指的惯势,拈针走线却稳当得很,针脚细密得像描出来的,补好的地方竟比原来的布料还平整些。缝完之后,他必定会唠叨几句:“岁数大了,缝不好了,该死了。”只是想来,伯祖父的眼神也确是不济了,毕竟那线是由我穿到针里的。

  伯祖父是总爱把“死”挂在嘴边。他常说的话是:“人到岁数了,说死便死。可谁又真愿意死呢?”

  我与他还算亲近,尤其在以前,我经常与他在一起待着。记得那是一年暑假,我蹲在他的旁边闲谈,人一旦安定下来就不愿离开,渐渐地,黄昏了,那时伯祖父这样问过我:

  如果我死了,你哭吗?

  当然会哭。

  他笑了,没再说话……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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