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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淘旧书，这成了我日常生活中最感兴趣的一件事。有的书，是闻名已久却未尝翻过的，淘到了开读，自有一种新鲜感；有的书，却是青年时代曾读过的，但暌违多年了，淘来重温，有时也会产生欣悦的新鲜感，里头那些让人感动的内容，好像第一次看到似的。手头的这本不久前淘到的1950年代出版的《居礼夫人传》（现在通译为《居里夫人传》），就给了我未尝领略过的新鲜的感动。
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早已广为人知，我也耳熟能详。倒是居里夫人在取得重大的科学发现，她对自己的研究成果的态度等科研之外的生活内容、社会活动的描写，强烈地吸引了我，使我重读后回味不已。
由于居里夫人放弃制镭技术的专利，制镭业很快在世界各地发展起来，镭的医疗用途广泛造福于人类。居里夫人不但拒绝取得专利，而且把她和丈夫提炼出来的那属于他们私人财产的一克镭无偿赠给实验室。在当时，那一克镭的价值超过了100万法郎。她的想法是：贫寒固然不方便，过于富有也是多余而且讨厌的，她的女儿将来必须自谋生活，她认为这是合理而且自然的。
但是，当制镭业在世界各地，尤其在美国飞速发展时，镭的发现者却买不起供自己继续研究用的一克镭了。采访她的美国记者麦隆内夫人为这一情况所震动，回国后在全美妇女中进行募捐，终于筹到了可以购买一克镭所需要的10万美元，用以赠送居里夫人。
居里夫人决定到美国去接受这一馈赠，她受到了美国社会各界近乎狂热的欢迎。就在捐赠仪式即将在白宫举行的前夕，居里夫人审阅了赠予文件，从容地对麦隆内夫人说：“这个文件必须修改，美国赠给我的这一克镭，应该永远属于科学；只要我活着，不用说我将只把它用于科学研究。但是假如就这样规定，那么在我死后，这一克镭就成为私人财产，成为我的女儿们的产业，这是不行的，我希望把它赠予我的实验室。”
在居里夫人的坚持下，麦隆内夫人终于请来律师，在赠予文件中加拟了附属证书。
这就是说，居里夫人在美国时任总统哈定把那一克镭赠送给她之前，就已经放弃了它。
居里夫人和镭的故事，就像镭本身在黑夜里发射出的略带蓝色的美丽的荧光一样，幽幽地，冷冽地照入了我的心灵，使我感到一种沦肌浃髓的颤栗。
我被这种光吸引，觉得它净化了、提升了我的灵魂；但我又略带一种红尘中人的困惑，注视着它，觉得它是那样遥远，遥远得像一个梦——一个在我周遭的鄙俗现实中几乎无处容身的梦。
但我又确切地知道，这种人类无私奉献精神的纯粹的幽光并不是梦，它存在于古今中外许多先哲的精神和行事之中。远的不说，就说我前不久在范文澜的传记里读到的范文澜的两件轶事吧。一件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20年间，范文澜先后出版了一百几十万字的著作，所出的书累计印行数十万册，却从来没有领取过稿费，全部上交国库；另一件事是新中国成立后，范文澜把自己丰富的藏书和别人陆续赠送给他的图书，全部送交近代史研究所图书室编目收藏。他个人需用时再向图书室按规定手续借书，用毕归还。作为一个学者，他几乎没有自己的藏书。
这两件事虽然细小，但它们所体现的精神却是与居里夫人和镭的故事相通的。如果按照时下某些人的庸俗观念来看，居里夫人和范文澜的独行之操，简直就是不合事理、不符常情的乖僻行为了。但历史和现实都已证明，他们为人处世的风格，却永远会受到人们的同情和敬仰。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模，他们是当之无愧的。
这是为什么呢？请听听居里夫人自己朴素的心音吧：
“人类需要善于实践的人，这种人能由他们的工作取得最大利益；他们虽然不忘记大众的福利，仍能保障自己的利益。但是人类也需要梦想者，这种人醉心于一种事业的大公无私的发展，因而不能注意自身的物质利益。”
“毫无疑问，这些梦想者不能享受财富，因为他们并不希望要它。虽然如此，一个组织得好的社会却应该把完成工作的有效条件给予这些工作者，使他们过的生活能不受物质忧虑的困窘，而且能自由地专心从事研究。”
啊，这就是人类的梦想者的心音！他们独特的行事风格中，没有丝毫的傲世和矫情的成分。他们无意怠慢和藐视人类中为数更多的善于实践者所创设和践行的种种合理的制度和做法（如专利制度、稿费制度等）；他们高洁的志行，只是出于他们的天性、教养和内心的需要。他们不过是在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上求得心之所安而已。
人类需要这样少数的梦想者，更需要这种在独行之操中体现出来的梦想精神，在这些人类的梦想者身上，人类显示了一种在精神上、人格上提升自身的无限的潜力。大多数人不可能在具体的行事方式上仿效他们，但都应当用他们作为自己精神上的标尺，使自己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时常想到别人和将来，因此也比较的不十分自私自利”；也就是说，对自己有时难免的利己之心和贪婪之欲能有所抑制。
人类的梦想者的存在，可以使我这样的普通人，能从一味低头觅食的状态中拔出自己，扬起精神的头颅，看见精神的光，看见人类的更加开阔、光明的前行的路。
曾镇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