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伴你来(散文)

    你不害怕吧？

    背对着我的他，宽阔的背，浑厚的声音，双鬓有青黑的发丝陪伴，一丝丝泥土味入了我俩的画。肩头的破洞，困着一个隆冬，为我纺成了羊绒。我不怕，父亲，你能转过身来，让我看看吗？

    18年前，没有开花的树上，总会筑起鸟巢，枯枝落叶编织的，手掌大的家，孕育着五口生命的家。流动的空气里总会用欢声细语来雕琢，巢里的小鸟会忍不了饥饿而号啕大哭，大鸟会在细雨斜倾的枯藤上，躲避虎视眈眈的仇敌，逃过小孩手中的捕鸟器，眼疾手快地啄起一条青虫或一粒麦子。就这样，每天以觅食迎来晨曦，送走霓虹，深夜静卧在巢穴，轻拍怀里的孩子，遇上没有雨的夜，看圆月从山岭升起，清光照进了尚未入睡的瞳孔里。父亲，那样温柔的眸子一定是你在看着床上的妻女。

    冬日是土坯房最难熬的时节，也是你的手永远呈现青紫的季节。

    铺散在后院绳子上的衣服，在簌簌寒风的摇晃下，水顺着衣角滴落，湿了地上本就不算干燥的土。遇上雨天，屋顶的瓦缝中会断断续续地漏出泛黄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的盆和桶里，屋内和屋外一样湿。你戴上斗笠蓑衣，手里拿着一根可以触到房梁的竹竿，将错乱的黑瓦排列整齐，雨势大了，你就在院后架起楼梯，一步步爬到房顶，用手拨开覆在瓦房上的枯叶，用几片新瓦堵住漏雨的角落。母亲扶着楼梯，向你递上沾满黄泥的黑瓦，透过漏雨的缝隙，你看到了睡在床上的小女儿，依在门前看着雨，皱着眉的大女儿，还有望向自己的二女儿，你的手和着泥，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雨漏得更凶猛了，它裹着你的汗珠，也许，还混着你的泪滴。

    冬日的太阳是徒有其表的，耀眼的光晕背后，却暖不了一双手。

    院里的衣服除去了湿气，过几天就可以收回衣柜里。门口放着两个黑色的塑胶桶，那是一湾没有温度的潭水。一条泛着光泽的扁担，弯出了岁月的弧度，静静地伫立在墙角。母亲抱着一堆衣服出来，按颜色深浅将它们装进了两个冰凉的水桶里，拿出一块肥皂，提起一个和桶一样黑黑、硬硬、凉凉的盆，你肩上扛着一把锄头，背着几株枯黄无用的油菜秧，在门口蹬了蹬沾满泥的脚，放下东西，挑起那一桶衣服就朝着门前的田埂路走。母亲叫住你，你说去水井边方便洗。

    你挑着衣服回来时，午饭已经做好了，你的裤脚和身前的衣服都湿了，手僵得握不住筷子，就如两个剥开皮的紫薯在暴露的空气中瑟瑟发抖，母亲总免不了要训你几句，抱怨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每天闲不得，坐不住。

    你没有回头，我也没来得及看清你。

    每每放假回家，在路上总会碰见几个熟人，他们会看着我的脸跟旁人说，这就是谁谁谁的女儿，长得和她爸爸一模一样，没见过她爸爸，看她就知道了，他爸爸去世的时候，她好像还不到两岁，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时间真是一混就过去了。

    这些年，从姨母和外婆口中勾勒出的父亲的轮廓清晰而模糊。每次，我见着亲朋好友不叫人时，母亲就会无奈地看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她跟她爸爸一样，写得起，说不出，一点用都没有。”每每听见母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我，我的眼圈就会泛红，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会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擦掉决堤的泪，想着父亲真是个没用的人吗？为什么是我最像父亲。

    我的父亲爱笑，黑黑的脸笑起来就只能看见白白的牙，在路上碰见熟人，隔着很远就对着人家笑，所以就有了“笑和尚”的名。因为父亲不爱说话，凡是总先做后说，是个人人称道的老实人。老实人真的好吗？

    母亲常说：“你爸爸就是太老实了，被自己的亲哥哥欺负，修房子签合同吃了亏，连逢场叫他去买东西都被骗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泪不知流了多少，事事都要为他操心。”但，母亲心情好的时候总爱看着我的脸，说父亲对自己有多好：家外的活儿他一个人可以做完，吃穿用先想着妻女，从不肯把钱花在自己身上，话不多，也不会惹自己生气，又是一个上了高中的人，什么都会写。我总觉得，这时的母亲是透过我看父亲。

    父亲，我知道，我出生那年，你病了，母亲劝你去医院治病，你总舍不得花钱，说自己已经好多了，病就一直拖着。你把钱买了奶粉，送到外婆家，给3个月大的我，爸爸，你怎么那么傻？

    18年了，我第一次看你，是在梦里，记忆的闸门没有放出与你有关的岁月，爸爸，我多想这样大声叫你，不是在梦里，而是在可以看清你面孔的时间轴里。爸爸，原谅你用生命换来的女儿，她的脑中至今都没有拼凑出你，她的记忆里没有储存和你有关的气息。爸爸，只有在黑白的世界里，我才敢写出自己的秘密，我才能呼喊你，我才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失去你。

    我有爸爸，我也可以大声地喊爸爸。只是，我爸爸和其他爸爸不一样，他可以舒服地睡在云里，无忧无虑，看着地上的妻女，一瞬间可以飞到天涯海角，也可以一直陪着他的妻女。

    爸爸，我对着长满青草的坟头轻唤，你摇落一片叶，我向你倾诉那些不敢说的秘密 ，你派清风拂过我的脸，摸摸我的头，然后把我抱在怀里。我不害怕，因为你是我爸爸，是住在远方，迷了路的爸爸，是用生命守护我的爸爸。

    肩头的破洞，困着一个隆冬，黑白的发丝纺织成羊绒，眼角的细纹滑过柳絮的星空，换算成岁月的梦。滚在荷叶上的水珠，雕刻朦胧的面孔，粒粒尘土锁住深秋，浸透你离开的路口，远了的背影，寄托思念的风，躲在心口的信封，适合锁在时间的旧邮筒，在我们相聚的夜里拆开，让你读懂，我的一声爸爸，被清风写成了梦。

    四月花开，清明雨季，你伴清风而来。

内江师范学院 邹世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