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 (小说)

    “大头，大头！起啦！”李大头迷蒙间被人摇醒，沉默了一会儿，就起了身。叫大头的是赵福汇，大头的工友，眉目端正、有些驼背，20岁已经是两岁孩子的爹了。大头起了没搭理他，他也不见怪——他知道大头总是这样又愣又木的，不会说好听话，与周围人关系不远不近。

    清早的工厂总是很杂乱的，所有人聚在一起领饭，拥挤中能闻到汗味。

    “昨儿晚玩牌到几点呀？”

    “嗨，提起来就晦气，玩到半夜输得裤子都没了！”

    “嘿嘿，你媳妇儿不得跟你闹啊！？”

    “那婆娘哪儿能管得了我？我一个大老爷们的哪轮得到她做主！”

    ……

    大头喝着粥，耳边是其他工人的插科打诨和远处嘈杂的机器“哐当哐当”作响的声音。他的眼睛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想着昨晚上的梦。他梦到他的老家了。

    大头来自一个三线城市，确切点说，来自那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永宜村。从出生到成年，他都住在只有一条泥路能通往的小山丘上。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像村长的侄子那样开着辆“秃噜”响、冒着烟的拖拉机去镇上，十天半个月地带些城里的稀罕货回家，然后身边跟着些小媳妇疯孩子问东问西，感觉威风极了。但是大头他爹不许，他爹是村里难得的高中生，高考取消后和父母张罗的童养媳结了婚，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成了个农民。相比起开拖拉机，他爹更希望他靠读书出人头地。但或许是他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又或许是他爹逼得太紧了，大头的成绩永远是班里倒着数的，还留了级。大头他爹狠狠打了他几次也没有长进，便也只能随他去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头现在应该接过那几亩薄田，相亲，找一个老实女人，再生几个孩子。但有一天，他爹没了。后来大头想，如果当时他爹能到他打工的城市治病，就不会四十几岁就离开；但想有什么用呢？他爹坟头上的草都一尺高了，而他也在欠下他爹的治病钱后，离开娘和弟妹独自去往陌生的城市“赚大钱了”——那些衣着光鲜的老乡回家探亲时都这么说。

    “开工了！开工了！”工头大喊，“大头！想什么呢，还干不干了！不干趁早走人！”

    大头回过神儿，一口喝完剩下的粥，匆忙上机。他听见工头和另外几个人说着“大头真是不识相，要不是看他可怜……”

    他深深地低下头，开始一天的工作。

    虽然大头书读不好，对机器倒是感兴趣。两年时间，自己摸索着竟也从工人混到了维修技师。工资高了，寄回家的钱自然就多了起来，家里的日子也好过些。

    “李师傅，李师傅，有个叫李大齐的打电话找你，说是你弟。”

    “就来。”大头正蹲在机器边上，即刻直起身脱下沾满机油的手套。缓过一阵头晕后快步跑去。

    会是什么事呢，他想，上个月发的钱前天刚刚寄回去呢。

    “喂。”

    看守电话机的老头坐在一旁，看到大头说了两句话后整个人直直地僵住，目光仿佛死死盯着一点又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一样黑沉。大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现在不能、不能回去，回去肯定再不能回来干了。”

    “是，我知道。但小弟才这么点大，他，总要钱的。他还得读书，娘总是夸他聪明，又聪明又伶俐，不像我……”

    “帮我、帮我为她上炷香。”大头哽住了，“我会把钱寄回去。”

    那之后，大头一边修机器，空下来的时间又做起小工的活儿，按临时工算钱。

    他更瘦了，也更木、更沉默了，除非过年，一般不回家；甚至有时过年也不回去，就在厂里凑合过。

    又过了3年，大头介绍了一个同村的小伙子来厂里。小伙子十七八岁，眉目飞扬，能说会道很讨工头喜欢。他们闲聊时说起大头，小伙子眼里的羡慕和大头当年羡慕村长侄子一样：“大头可熬出头了，拿的钱比我多多了！”转而，他的语气里又带上了四分鄙视、三分不屑、两分嘲笑和一分嫉妒，对着工头小声说：“不过啊，这人呢发达了就容易忘本，他娘死的时候他也没回来上炷香，就着急在城里赚钱呢，啧啧！白眼儿狼！”

    这件事情很快在工人间传开了，大头总能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他，戳他的脊梁骨。

    小伙子约摸也明白，这事儿谁说出来的是明摆着的，就躲着大头，见了也没以往求人帮衬时一口一个“大头哥”的熟络。但看大头没为难他的意思，便又在厂里活跃开了。

    大头呢？很多年了，他好像一直没变，“又木又沉默”；岁月与现实却又的确在他身上留下了什么，是什么呢？大头读书少，说不明白。

    但他知道他过得不好，可是他想，总有一天会好起来：或许在小弟上完大学后，又或许是等弟妹都成家了……大头起来后坐在床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挺直了脊梁。（指导教师：上海市奉贤中学语文一级教师 沈燕）

上海市奉贤中学高二（12）班 郭雅燕